這一個選擇稍費思量,寶玉是神瑛侍者,專為情事下凡,鳳姐呢,又是何樣的前緣?寶玉進到“薄命司”,在“金陵十二釵正冊”讀到王熙鳳的命冊,我一直疑惑王熙鳳的命冊為什麼在此處。她非情種,警幻之妹對其開蒙也不在情欲,從塵世種種行為看,亦是權勢的行使人。冊子中她那一頁所書所畫,以及紅樓夢十二支曲中,屬她的一首“留餘慶”,所暗示多是在世事無常,無涉風月。以“薄命司”題額看,確不止對兒女事,所屬太虛幻境,也可解釋麵向全天下。但警幻仙姑自許“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薄命司”正在她轄下。其間的分類似不明晰,難道所謂風月怨癡是對人欲的泛指,萬事萬物,都是有情?總之,秦氏臨終時節給鳳姐一夢,倫常中,鳳姐長一輩,夢中固然也稱“嬸嬸”,但教訓的口吻相當森嚴。給寶玉的提醒是身體實驗,對鳳姐是提供措施,防患於未然。
此時在第十三回,秦氏預見的赤字危機之後競相顯現,到第五十六回,鳳姐有恙,暫時由李紈、探春、寶釵三人打理財政。李紈接管還名正言順,同是子媳輩,屬權力平移;探春卻為下一代,且是庶出,就算特殊人才使用;寶釵呢,她是外家,性格又含蓄,素不過問閑事,多少有些奇出。要就是鳳姐用來平衡探春的犀利,所謂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寶釵則礙著姑舅姊妹臉麵,不得不應承下來。總起來看,這三人有些不怎麼搭調,彼此都非姐妹中最投契,三個中有兩個未出閣,能有什麼理財經驗,亦可看出府中用人的緊湊。這三人一起議事,得出的結果,歸成兩條,開源和節流。前者是規範主仆的月錢,刪除贅用;後者是分配承包園中項目,繳納管理費,節餘自留。比較秦氏給出的建議,或可緩解眼麵前的惶遽,卻無從挽回大趨勢,眼界明顯不同。然而,無論如何,這都不該是深閨中的話題,還是要查閱冊子,考證前定的身份,再來推測,為什麼是她們。
這幾位都在正冊。以正冊、副冊、又副冊的排序看,實是有譜係的。正冊中,黛玉與寶釵合一題,兼“德”與“才”,列榜首;其次貴人元妃;第三名竟是探春,姑且英雄不看出身,無所謂正庶,或論長幼,迎春應在之前,事實上,隔了湘雲和妙玉,方才輪到迎春。顯見得,仙籍中的座次並不與人世間對應;還可見得,探春的前定,身份頗高。探春命冊的詩賦,亦是有“才”,與寶釵的“德”又成對子,但寶釵守拙,探春則鋒芒畢露,這一點又像黛玉,但起點也不同,一是世功,一是重情,境界就有高低。理財一類的俗事,黛玉絕沒有興趣。李紈的排位就更靠後了,甚至低於晚一輩的巧姐兒。蹊蹺的是,秦可卿更末,這就有些費解,照理,警幻仙姑的妹子,又擔任提醒的要務,地位應更高不是嗎?看起來,太虛幻境自有階級分層,原則在俗規之外。
秦可卿,即警幻之妹啟迪的二人二事,賈寶玉的情色,王熙鳳的富強夢,後來,正是這兩位,暗遭荼毒,被施魘魔法,迷失心竅。所以,那市井中人馬道婆目光瞅得相當準,下手也狠,一著見效,也可謂天怒人怨。正無藥可救,來了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外表不堪,但定睛看去,卻目有寶光,合得上大荒山無稽崖邂逅石頭的僧道形狀,“骨格不凡,豐神迥異”,如今披上了臭皮囊。這二位不時穿梭於仙俗二界,寶釵的冷香丸是和尚給的海上方,金鎖也是和尚給的;賈瑞相思王熙鳳成病,是道人救助,可惜賈瑞無慧根,求生不得反催死;到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裏,往返尤其密切,但我以為此僧道已非彼僧道。此僧道是真僧道,彼卻是借名,名義底下另有屬實。於僧道而言是通行天意與人事,在《紅樓夢》卻是真和假。人們都知道,甄士隱是“真事隱”的諧音,“賈雨村”則為“假語村”。甄士隱夢到有一幹風流冤家下凡,窺得天機,必有天譴,果然禍事連連,正心灰意冷,遇見跛足道人,兩人對答如流,速成知己,於是結伴而行,一去不回頭,應了“真事隱”。在此同時,昔日裏的舊交賈雨村幾沉幾浮,進到維揚鹽官林如海家塾,學生隻一名,就是林黛玉。巧的是,林黛玉赴京城投奔外祖家的時候,正值賈雨村官複原職,於是委托同行,護送賈府。就此,拉開帷幕,進到“假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