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與神話(3 / 3)

倘若用“真”和“假”各命名太虛幻境與賈府,也就是前緣與今生,有冊子在,有僧道二人往返,都可對得上,但偏偏又有個甄家,不免就含混起來。那甄家與賈家,處處相應,一在南,一在北,同是顯貴,亦各有一名寶玉,也是與女孩兒親,要說區別就是一個銜玉,一個不銜玉。因都是望族,就有交道,兩家還同時有人在宮中,甄府進京朝貢時候,就順道來賈府送禮請安,與賈母應酬中,談到甄家大姑娘二姑娘,似就嫁在京城,得賈家照應。一旦看見寶玉,來人不由大驚,說是與他家寶玉從模樣到性情一無二致。然後呢,寶玉便做一個夢,夢中有一個園子,酷似大觀園;又有一處院落,仿佛怡紅院;裏麵有一個少年,也叫寶玉,上前熱絡時,那寶玉卻被叫走,這寶玉大叫:“寶玉快回來”,讓襲人丫頭推醒。接下來的對答頗有意味,襲人戲噱問:“寶玉在哪裏?”寶玉說:“才出去了。”從“我”投射出“他”,成一道哲學命題。而襲人注意到對床放置的大鏡子,做出現實主義的解釋:“是鏡子裏照的你影兒。”

我以為,這一處閑筆倒可作入徑,尋查“甄”“賈”二府的機樞。這“甄府”會不會是“賈府”的蟬蛻?太虛幻境石牌坊兩側對聯,其中一句:“假作真時真亦假”,“賈府”是“假作真時”的“真”,反過來,“甄府”則是“真亦假”的假。這一對“真假”非那一對“真假”,這一對是人間相,那一對是“洞中”和“世上”,無限和有限,用現代的話,就是弗吉尼亞·伍爾芙指出的“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恒的力量”。甄府和賈府互為鏡像,因此,賈寶玉床前的鏡子就不能單純視作擺設,實是一個隱喻,隱喻一種相對論。比如,寶釵黛玉的德才對比之下,又有寶釵與探春一對;寶玉黛玉木石前盟之下,又有寶玉寶釵的金玉良緣,再有與湘雲的麒麟之雌雄,與妙玉則檻外人與檻內人;措籌元妃省親,府上去蘇州買來一班小伶,正是十二尤,暗對十二釵……如此層層疊疊,用西方人的形容,就是中國套盒吧。

高鶚續寫的四十回裏,甄家的出場大大頻繁過前八十回,人和事也越加具體。之前,多是曲筆,其時,就成顯學。甄家的仆人投奔到賈家,有名有姓,叫個“包勇”;甄家老爺也現身了,名字甄應嘉,與賈政茶敘一番;接著,甄家的太太竟真帶來他家的寶玉;兩個寶玉相向而坐,款款而談,談話的結果不怎麼樣,賈寶玉給出兩個字:“祿蠹”,正是他平生最嫌煩的人類,似乎有拆分的跡象,可是卻沒有繼續。不隻是甄賈兩府走動得勤,連賈雨村與甄士隱都有了會晤,會晤的地點在哪裏?巡察路上,經知機縣,急流津,這兩個地名用意明顯,不外是機緣的意思。渡口有一座小廟,後殿一間茅廬,廬中一名道士,就是甄士隱。兩人對談幾句,論的也是真假:“真亦是假,假亦是真”,這裏的真假即世人所識的老莊,不免變成道學。原本“甄”隻是個托詞,續者卻托實了。

事已至此,很難推演紅樓何以曲終,後四十回,依著冊子與歌詠安排歸宿,不可不謂小心謹慎,有呼有應,但止於人事,而非仙緣。續書與原創畢竟是同時代人,終有一些集體無意識,至少,寶玉黛玉的結局尚合乎前定,一個淚盡而情償;另一個呢,大雪天,旅途中告別父親的一幕令人動容,真就如空空道人批閱石頭故事所題:一把辛酸淚。然而,事前所寫,當寶玉有出世之心,與寶釵那一番討論,卻很掃興,無非儒釋道之爭。寶玉隻得采兩全之計,中取鄉魁,遺下珠胎,完成義務再投空門,做了又一個甄士隱。於世情故事是圓滿了,但在曹雪芹的初衷,那一個石上神話,究竟了斷在哪裏,上天入地也無從猜測了。

2015年5月29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