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緣與塵緣(2 / 3)

舊時中國,男人談詩論文,向是與外麵人,青樓勾欄,歌女舞姬,史上留名的才女,也多是在這類人群裏。人婦當以傳宗接代,侍奉公婆為主業,怡情怡性則在偏側。流傳於世的兒女佳話,柳如是與錢謙益,始於煙花與恩客;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他鄉;董小宛是冒辟疆的妾;李香君為侯方域紅粉知己;這張名單可延續到民國的小鳳仙與蔡鍔。這些女性,出身都不怎麼樣,才情卻十分了得,不僅能以詩書相對,還有道義支持。是因處於道統之外,反倒能夠自由交際,進入公共領域,和男性共享社會生活。

膾炙人口的《孔雀東南飛》,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故事,淒婉之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焦母為何容不下劉蘭芝,究竟哪一點違背婦德,非休了不可。想來想去,大約為了他們夫妻情義太過厚密,不合綱常。相比較知己型的男女描寫,讚譽夫婦相處的辭藻總是嚴肅的,比如“相敬如賓”,再具體些,“舉案齊眉”——此一句裏的人物故事梁鴻孟光在記中也有議論,說的是:

“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顯然夫婦親昵是要背人耳目的。而沈複和芸娘,“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大約焦仲卿和劉蘭芝也是如此,所以招婆母不待見,硬生生棒打鴛鴦。

《詩經》中有不少描寫夫妻間相思纏綿,最著名的句子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那是柴門家室,男人不是出征就是戍邊,所謂“貧賤夫妻”,傾訴不外加衣添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範柳原與白流蘇在香港淺水灣的月夜,隔空吟哦,是暗示即將來臨的離亂,將婚姻的剩餘價值降到最低,低到原始階段,浮浪退去,露出質樸之心。《紅樓夢》裏,鳳姐與賈璉,大概是正室相處的唯一展現,又隻在床笫,雖然在鍾鼎世家,這一對卻是飲食男女。《浮生六記》的“閨房記樂”則是精神生活,文字遊戲。七夕夜滄浪亭愛蓮居我取軒中拜月,極似洪昇《長生殿》中的一幕,我更傾向《長生殿》像它。宮廷裏的理想天地大約就是民間,自由和有趣。沈複自謂本地望族,實際是中等光景,門戶不那麼嚴謹,活動半徑無論比“長生殿”還是“榮國府”都大許多。“記樂”寫到有一年夏季,居鄉間避暑,仿佛大觀園,李紈住的稻香村,那屋主村婦,則是劉姥姥,就又仿佛落難的巧姐兒,歸宿到屯裏麵,得了平安。文人向來追崇陶淵明的境界,勿管根源如何,采菊東籬已成文化符號,“稻香村”就是一個仿作。賈政攜寶玉看園子,眾儒生都喝好,唯寶玉說不怎麼地,緣故是不自然。沈複芸娘所居,可是真實的“稻香村”。

洞庭君祠,神誕日的慶賀,如今失傳,再看不到了,看文中寫,就覺得當時人有眼福。百姓人戶,各領一落,懸玻璃燈,放置瓶花,花間再插蠟燭,想一想,何等的勝景,“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芸娘心向往之,到底受規矩限製,女流之輩不可到大庭廣眾,於是生出一計,那就是著男裝,效男子形狀。看起來,梁山伯與祝英台,還有女駙馬的戲曲並非傳說,真有其人其事。《紅樓夢》裏,也有一個,湘雲!本性活潑佻,喜歡扮作“小子的樣兒”,學野蠻人,也就是黛玉說的“小騷達子”,雪地裏生火架柴烤鹿肉吃。湘雲的放縱隻在大觀園裏,芸娘可是走出閨闈,到社會上去了。沈複受父親囑咐去吳江吊唁,芸娘悄然跟隨,往太湖看水天一色,慨然道:“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雖是小家碧玉,胸襟卻廣大豪邁。紅樓中人,眼界最寬闊應數薛寶琴,巨商父親生意遍布海內外,寶琴小小年紀,“天下十亭走了有五六亭”,寫下十首“懷古絕句”,供姐妹們賞析。因此天地寬不寬不僅在遊曆,還需有學養,才能開拓視野。寶釵從南邊上來,路途所經也夠漫長,黛玉南北走過一個單程加一個雙程,二位都沒有發表觀感,不知道她們對大觀園以外的世界是如何想的。探春遠嫁,不久後有一次歸寧,是在高鶚筆下,大約不是曹雪芹本意。前第五回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冊子裏,探春的那頁,畫麵上有兩人放風箏,海波上一片扁舟,舟上女子雖是飲泣,但依探春的心氣,還是會抬頭眺望“天地之寬”。

芸娘的灑脫不拘格,敢與男子平頭齊肩,不止在表麵,更有實質性的,她可與丈夫的紅顏同結知己。因是出自沈複之筆,我們實難判斷芸娘心中真切所想,從形容看,卻有一種詭黠的美豔。二女一男的配置不算特別,亦可稱常態,奇麗是在兩位女性間的無隙。丈夫和船家女——以文中記敘,更可能是陪酒女,二人調情狎昵,妻子作壁上觀不說,還助興喝彩,單從慷慨論似還不足,更可能是賞心悅目。芸娘仿佛鑒賞家,對情色才藝的品質頗有見地,聽說丈夫的朋友納進美妾,便欣然前往看一看,評價是:“美則美矣,韻猶未也”,意思是回味不夠。某名妓的四律“詠柳絮”遍傳裏坊,文人墨客紛紛和韻續連,芸娘皆不以為然,獨讚沈複的幾句:“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青樓遊戲,非但不介意,還熱心仲裁,且又私心自己人,真是一無芥蒂。繼續往下走,到憨園出場,事情大離譜,災禍臨頭,那且是後話了。

芸娘和沈複的好,大約是舊時代裏夫妻歡娛的極致想象,天真爛漫,風雅有趣,所以吳組湘先生要拿來為寶黛作假設的摹本。榮國府裏有哪一對可作借鑒呢?從上一輩往下排,賈赦與邢夫人,賈政與王夫人,都是乏味的;賈珠與李紈,從李紈的性格看,倘賈珠不早夭,縱不過又一個王夫人;鳳姐和賈璉,倒是熱騰騰,但方才說過了,隻限於肉體,或者還有陰謀和陽謀。出來榮國府,往街東頭寧國府看,賈珍和尤氏,意趣不怎樣,品行和智商還有問題;秦可卿是個出眾的人,但賈蓉的才情遠不能與其相當,一方不得滿足,一方不得消受,可惜了。越劇《紅樓夢》,洞房花燭,寶玉對調包計渾然不覺,對著紅蓋頭底下的新人,有一番詠唱,其中對富貴夫婦生活的憧憬出自於坊間的想象,應該更具體,實際上卻是籠統的:“與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並立觀書畫,步月隨影踏蒼苔”,如此而已。到史上找,千古絕唱的唐明皇與楊貴妃,在洪昇的《長生殿》裏倒是生動起來,慪氣、吃醋、堵被窩、回娘家,按張愛玲話,類似晚報上的“本埠新聞”。可那是皇上與嬪妃,降格以論,就是夫與妾,前邊說過,兩情相悅多是在此之間,就又落入窠臼。尋來尋去,沈複的“記樂”大約真可算作中產人家恩愛的範本。當然,從具體人物出發,黛玉不比芸娘有平常心,外麵社會上的男人,統被叫作“臭男人”,大不可與寶玉的同性朋友交往,更不談紅粉知己了。因此,就有一部分生活不能分享,就也不會有以後的憨園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