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園一筆,於當日於今天,大約都在常情之外。妻子替丈夫納妾訂約,最終竟為對方辜負大慟而傷身,該當如何理解呢?倘若出於傳宗接代的大局觀念,容納側室,亦是必守的婦德,但芸娘分明已有一子,再說,她本也不是道統中的人,不該受此約束。所以,為沈複物色小妾,是有另一番緣故。從文章描寫看,她更像尋自己的玩伴,又像壯丈夫行色。先前看見朋友新妾,評價“美而無韻”,便下決心,必美而韻,才可作郎妾,隻是苦於手頭拮據,無法實施,顯然,美而韻者大多是昂貴的。直至遇到憨園,希望才又燃起。憨園出身娼門,母親是名妓,這樣的女兒天生就是給人作側室的,索價自然不菲,芸娘從感情著手,實在是異想天開。憨園小小年紀,但耳濡目染,母親親授,應答十分世故,她對芸娘說:“蒙夫人抬舉,真蓬蒿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願彼此緩圖之。”話說得很明白,但芸娘仍一味追求,強人所難,最後的結果也怪不得憨園了。
在賈府這樣的大族裏,納妾的事多不需本人操心,早就有準備。彼此房中的貼身大丫頭,往往就是人選。比如襲人,王夫人提前做主,定了名分,叫作“跟前人”。雖在暗中私下,實已經多方認可,是公開的秘密,史湘雲不就約了林黛玉一同去怡紅院向襲人道賀!鴛鴦曾向平兒數了她倆及襲人、琥珀、紫鵑等十來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因此平兒也是從賈府長大的丫頭,後來作了賈璉的“跟前人”。再如紫鵑,是賈母給黛玉的丫頭,將來多半是隨嫁的人。她與黛玉說,希望老太太趁明白硬朗作定大事兒,聽薛姨媽玩笑將黛玉說給寶玉做媳婦,忙忙過來插嘴:“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
結果被奚落一番。除去為黛玉的未來,大約也有為自身著想的意思,她說的那一句“一動不如一靜”,還有“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隻要看看賈璉就知道包括了自己的命運。倘是紫鵑作寶玉的“跟前人”,一定和平兒的行為作風差不離,黛玉不像鳳姐的凶悍,但在愛情問題上,卻比鳳姐更嚴苛,是完美主義者,寶玉稍與寶釵湘雲走近些,就要生氣。襲人想來也是懼她,後四十回裏,一旦聽說上麵做主將寶釵聘給寶玉,心中方才落定,想的是:“我也造化。”連賈母都知道,“他和寶丫頭合得來。”——高鶚續筆的憾處是直露,好處也是,前八十回的欲言又止統統道出來,板上鑿釘,再無歧義。賈府族中,也發生過大太太為丈夫謀妾的事,就是邢夫人代賈赦向賈母索討鴛鴦。她先是向鳳姐發出通告,鳳姐是她兒媳婦,這路數就不大靠譜,讓晚輩笑話,還尷尬,不好發表意見。文中寫:“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隻知承順賈赦以自保”,一句話道出原委。芸娘顯然不是這一路人,也不是這一路想,她為丈夫覓憨園,究竟出於怎樣的心理?
妻妾稱是稱姐妹,實際卻水火難容,若非完全放棄情愛,退而求其安定團結,大概少有真心與好的。憨園要是如芸娘所願娶進門來,未必會有預期的“我自愛之,子姑待之”。現代人中有作過嚐試的,異國的西蒙·波瓦的小說《女客》,寫的那個三人行,或有親曆的原型,存在主義者都有寫行為藝術的愛好;近距離的有顧城的《英兒》——芸娘堪為先鋒,可惜計劃中途夭折,就無從檢驗可行性了。納妾的事不成,給芸娘留下的卻是世態炎涼的陰影,同時預示了將入苦狀的命運。按吳組湘先生的假設,寶黛成婚再往後走一截,就將遭遇抄家滅族,資財盡散,這一對玉人將何以為繼?在芸娘則見出對抗挑戰的能量。《浮生六記》第二卷“閑情記趣”,對照第三卷“坎坷記愁”,便知其實是在最窘迫的處境裏,每被家中逐出,受陌路容留,但仍有閑情逸致。住揚州邗江,臨河兩椽,平房以椽為間,就是兩間,隻夠睡臥起坐,廚炊待客就談不上了,如此局促,二人卻還製作盆景,撿來碎石按紋路疊起,再種萍草藤蔓,待綠蘿垂掛,紅花綻放,“神遊其中,如登蓬島”;再又將螳螂蝴蝶蟬細線懸於盆花間,做成各種形態;或是紗囊包裹茶葉,放在荷花心裏,隔夜取出,便有蓮香;製作花屏亦別出心裁,將木條釘成框,框內置小盆種扁豆,扁豆發枝茂盛,綠影婆娑。同是女兒繡心,從美學上看,黛玉的身份格局都要大得多,葬花,從土裏來,回土裏去,納入時間河流,宇宙循環,這花就不隻是花,而是萬物之有,生生息息。這和來源有關,黛玉的前生是三生石畔絳珠草,芸娘則為凡世俗胎,鄰家女兒中的一個,心思又非黛玉能及。錦衣玉食的她,黍麥不辨,哪裏知道瓜豆裏的生機。
單就“閑情記趣”這一卷看,芸娘比前卷“閨房記樂”裏更煥發,閨房裏的和悅還在想得到中,聯詞對句是讀書人家的常情。走出內闈,來到戶外,天地驟然敞開,芸娘的個性便更解放。她和在沈複的兄弟淘裏,說起來總歸背離綱紀,難免逾矩,可這時候,誰管得了她呢?尤其借住蕭爽樓時,那場合近似賈寶玉同薛蟠、馮紫英一夥人玩樂,前者紈絝,後者清士,就有一番格外的清趣。比如模擬科考,抓鬮決出主考、謄錄,其餘人統做舉子,試題為五、七言對子,排名第一第二擔任下一輪的主考和謄錄,兩輪不取中罰出酒錢。芸娘是其中唯一女性,所以享受“官生”特權,即官後代應試的額外待遇,在此體現“準坐而構思”。又比如看花的一幕,看的不是菊梅,花裏的君子,而是菜花,就有稼穡氣了。油菜田在郊外,不廟不市,所以沒有飯店酒肆,飲食就是個問題,芸娘自有辦法。這辦法若在賈府,隻有茗煙一般小廝想得出。她雇下一挑柴爿餛飩隨行,有爐灶湯水,外加司廚,於是,“茶酒兩便”。最後,餛飩挑主與雇主們一同醉臥花畦之間,堪稱魏晉風範,是寶黛們遠不可及的快樂,實是以艱困作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