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被迫逼得狠了,說出這麼一句話,意思是他有一塊禁地,目前不想動,要等具備足夠的文學準備,才能啟封。道理不錯,心情也理解,我們不能揮霍寶貴的生活儲藏,這本是供人獨享,必須珍惜,鄭重對待。問題是,擱置起個人的體驗,又從哪裏出發?也許有一種幸運,寫作訓練兀自成熟,成熟到可以動用儲備,可說不定呢,回過頭去,當時的激情已經平息下來,那種珍惜,痛楚,感動,不敢說、一說就是錯的兩難,被老熟的經驗覆蓋,湮滅,無影無形。
在論文的最後階段,吳榮民決定寫作《特設師》,於是,人物、情節、細節,呼之欲出,撲麵而來,並且,仿佛有著自主能動性,彼此鑲嵌結構,故事成型了。
就像方才所說的魏燁同學,他有一種客觀的敘事能力,這也許和他曆史學專業出身有關。他可與自身經驗保持距離,冷靜地看世界。我並不是說主觀性就此可以缺席,相反,更要求上升理性,擔任檢驗、揚棄、分析、重組感性的攫取。信息社會材料太多太多,難免阻撓視聽,妨礙認識。奇聞逸事,也會抑製我們虛構的欲望。事實上,原始材料的多和奇並不能彌補它們的先天不足,那就是不完整和不升華。這兩項缺陷要靠寫作者的勞動矯正,這也就是現實與虛構的區別,上綱上線地說,生活和藝術的區別。
我不以為《鳥縣懸疑》做得很出色,但至少是及格,成績主要體現在敘事的完整。它尊重故事和聽眾之間的默契,設置了懸念。這個懸念的基因很活躍,有再生力,可傳宗接代,於是,破解一個分娩一個,形貌繁雜,卻是在一個遺傳鏈上。作者不負眾望,將懸念進行到底,破解也進行到底,最後水落石出,呈現出類型小說的理趣。小說到上世紀下半期,甚至更早,就離開故事越行越遠,小說家把講故事的職責推諉給通俗文學。但從曆史上看,小說本就是世俗的消費。《十日談》,《一千零一夜》,狄更斯的小說是在報紙上連載而成,簡·奧斯汀的擁躉多是家庭主婦,猶如今天的韓劇。到本世紀的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在嚴肅的,涉及人生意義的文學中感受聽故事的樂趣,而小說家哪一個不是從喜愛故事走入寫作的生涯?事情已經背離初衷,我們到哪裏去尋找故事!在我看來,有兩個地方收容了故事——一是類型小說,歐美城市的書店裏,那些平躺在案上,一厚本一厚本,知識分子不屑一顧的,就是它;二是學術性著作,社會,政治,曆史,人類,考古,科學,它們開始向浪漫小說采納敘事的方式,科幻小說大約就是否定之否定的結果。當然,類型小說滿足我們聽故事的同時,難免放棄一些價值,就是思想。思想的沉重與拙笨,有時會成為情節的贅物,抵消敘事的緊張度,它企圖超脫亦降低了常識引起的共鳴,顯得晦澀。如《鳥縣懸疑》,在嚴密的情節邏輯之中,思想的含量就顯得不足,它幾乎停留在社會普遍性的公義道德認識,沒有突出為更高理想。但事情發展到盡頭,自會破出缺口,再上一輪周期,不定哪一天,類型小說承接起思想的負荷,開創新天地。
與男生相比,女生似乎更擅長啟用生活經驗,大約因為比較感性,敏於體察,具體到個人,又有不同,就不能簡單用性別歸納。《福壽街》的作者宋瑤瑤,以競選演說成功擔任這一屆的班長,就可想象她的辯才如何了得。課堂上,必打斷她發言,才能將時間平均分配給其他同學。有時候會擔心她將語言的能力消耗在“說”,而透支於“寫”。但也可能是另一種情形,這樣外向型的性格,也許會對周遭環境和人事格外地看顧和關心。她的畢業作品在小說課堂約略呈現輪廓,漸漸喚起我的信心。我喜歡這條福壽街,我幾乎斷定它真實存在,如此一個有前生有今世的舞台非年輕人的想象能夠設計,可貴的是,她發現了它。從某種意義上說,發現就是創造,她發現了這條街潛藏著故事的資源。鄉村生產方式變形帶來倫理社會潰決,是目下普遍的寫作題材,上一屆的郭冰鑫同學所寫也屬同類,但寫作者的個體性千差萬別,所以才會有共同背景下的不同故事。福壽街的圖景就是另一幅,那些開店的女人們,從田頭灶頭走出來,幾可象征傳統中國走入現代曆史。外麵的世界精彩紛呈,同時危機四伏。獨立的機會確實來臨,但需付出道德的代價,人就是踩著廢墟的瓦礫堆一步一步前進的。結尾頗有回味,從消極說,援助還是來自舊有的宗族親緣,挽救了下滑的人生;但我們又看到一股積極的力量,那共濟的雙方在宗親關係裏,其實是一對同命運的女性,所以,該出手時便出手,力挽狂瀾。再回到消極的意味,被挽救出墜落的,最終是回到原有的家庭生活,仿佛從福壽街敗下陣,認賭服輸;但是積極的力量依然在起作用,原有家庭的經濟生產方式改變了,夫婦經營生意,做的不是別項買賣,是饅頭。饅頭這東西是有些禪意的,種子下地,生根發芽,冬天過去,春天來到,於是從休眠中蘇醒,拔節,長葉,抽穗,返青,灌漿,收割,脫粒,磨麵,篩麩,再和水,發酵,生火,上籠,水沸麵熟——蛻變完成。雖然還是回到倫常之中,可其中的人都不是原來的那一個。福壽街是個草莽世界,雜蕪之下,悄然滋生著新的秩序,這就是它的生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