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2 / 3)

就連我方才說的中國漢字,也在溶解於普遍性的命運裏,那方塊字,單音節的藩籬在潰散。原本,它是有著強大的不兼容性,每一點外來的因素,必須轉化性質,才可介入。比如,Basketball 這個運動項目,在漢語中,被譯成“籃球”兩個字。

先將Basket 意譯成“籃子”的“籃”,再將Ball 意譯成“球”。

籃球,多麼好聽,好看,又象形,又達意,這就是漢語的精致,同時也成了麻煩。在日語裏,它直接為假名表音。假名具有靈活機動的特性,可迅速將陌生的事物融入體內,然後共生共長,而漢語的個性卻過於強烈,它每接受一項不同質的成分都需經過刻意的勞動。我們在化學課堂上學習的元素表,大約很少思考過這些名詞的來曆,那是近代中國的科學家和語言學家也許還有社會學家苦心經營,將氣態的元素歸以“氣”字偏旁,金屬則歸以“金”字偏旁,可謂用心良苦。這些文字,是先祖傳給我們的無價寶,據說,倉頡造字時候,天雨粟,鬼夜哭,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盤古開的是自然天地,倉頡開的是人的天地。中國人對文字充滿敬意,凡寫上字的紙張,都不敢亂撒亂棄,要小心收集,在幹淨處焚燒,化為幹淨的灰燼,回進天地。《紅樓夢》裏林黛玉葬花的意境,大約就得自於此。所以,後人們倘若要添加筆畫,重組詞義,必得領天地之旨,順天地之意,決不可輕率隨意。

然而,這樣優雅的語言在妨礙我們進入現代化生活,現代化是追求速度並且瓦解距離,而我們太慢了,又太偏遠,世界進入近代曆史以後,中國日益喪失中心感,退到邊緣,急切需要開辟快速通道,將自己納入先進體係,成為地球村的合法村民。

我以為,“可口可樂”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CocaCola 譯成這四個漢字,“可口可樂”,音律節奏全符合,字意甚至比原文更鮮明,那脆生生的四個音節,恰巧是四個字,脫口而出,有一股很爽的感覺,仿佛宣揚著及時行樂的人生觀,“可口可樂”不就是這樣嗎?然後,七喜,雪碧,曲奇,麥當勞,必勝客……接踵而來。再後來,事情就變得急躁缺乏耐心了,比如“T 恤”,比如“博客”,比如“莫泰”……我們來不及表意,直接用象聲字,這時候發現,方塊字自有它的好處,元素單一,方便拚接,比如“摩托羅拉”。乘著慣性,形勢越來越急迫,選擇象聲字都是瞎耽誤工夫,於是,拉丁字母裸著進來了:CEO,CDB,CT,iPHONE ,一旦得拉丁字母之便,立刻遍地開花,方塊字不是有拚音嗎?那就用拚音的首字母:CCTV,SMG,CAAC……

動詞和形容詞跟著一擁而入:比如“HOLD”,我們說“HOLD 住了啊”;比如“POSE”,“擺POSE”,雖然“擺姿勢”不比“擺POSE ”多一個音節,麻煩不到哪裏去,可還是“擺POSE”現代啊,更接近世界先進地區語音;還有“COOL”,還有“FASHION ”——這才是時尚的真身,脫離了贗品的嫌疑……我們就這樣進入國際係統,將隔閡一點一點拆除,卻沒有發現,拆除了隔閡,我們將不再成其為“我們”。所謂世界大同,不過是取消著“我們”的不同,而歸入另一個強勢的不同。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叫作《我愛比爾》。用自己的小說證明自己的觀點很難增添說服力,所以我隻是換一個說法重複自己的意見。小說寫一個中國女孩與年輕的美國外交官戀愛,女孩子問外交官:“我是最好的嗎?”外交官的回答不是“是”或者“不是”,而是,“你是最特別的”。我的意思是,我們,比如方塊字,是以特色點綴世界圖景,並不納入價值係統。就好比“007 ”的傳奇在全世界背景下演出,現在也到了中國上海,但英雄總是美國公民。我還看過一場新近出品的好萊塢大片《全麵召回》(Total Recall),說的是人類到了二千年末,世界已成為一個整體單位,地球兩端由隧道貫通,人們為節省日常開支,往往居住在消費低廉的這一端,然後到聯邦政府所在的那一端上班就業,這一端的空間裏,十分詭異地充斥著發展中國家的元素,和式的房屋,泰國女服務生,東歐流浪漢,還有中國字——中國字就像一圖畫,誰讓它是象形文字呢?人們,包括我們自己,來不及地把漢字演變成圖畫展示,用看圖說話的教學法普及中國語言,外國人好奇地握著毛筆,在宣紙上淋下墨汁,水墨也是中國特色,墨在紙上洇染簡直像魔術,中國不就是一個遙遠的神秘的國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