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3 / 3)

在這缺乏科學精神的中國字裏,有著多少詩意,隻能以深刻的默契傳達,於是,它特別宜於文學,我們,就是以它安身立命的幸運者。比如“婆娑”這個詞,它常用來形容柳絲,我想最合適它的是江南春早初發的柳絲,並不是茂盛繁密,而是疏朗的,點點的新綠,但千條萬條。“婆娑”還用來形容淚眼,不是淚流如注,卻充盈在眼眶,蒙了一層霧。“婆娑”二字的音,一反單音節的截斷,而是輕柔的,接近呢喃,就有一種愛惜。字形上,真的就像一幅珠簾,搖曳生風。曾經聽中國鋼琴家傅聰先生給學生上課,彈奏肖邦作品,他用了一個“惆”字。傅聰先生特別注明,不是“愁苦”的“愁”,是“惆悵”的“惆”。前一個“愁”字比較確定,後一個“惆”,卻是曖昧的,不是簡單的淒楚,而是有一股惘然。“惘然”這個詞也不好說了,關於心情的中國字,都是那麼不好說,就像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是錯!中國人的心啊,別看受了那麼多的折磨,卻絲毫沒有減損它的敏感和細膩。

初次看見密西西比河,不由被它的豐饒震驚,它幾乎是原始的,沒有經人類開發使用,不像我們的長江,幾乎耗幹膏腴。它流淌過那麼遠的路程,兩邊是疲憊的土地和山巒,一片蒼茫。

“蒼茫”這個字也是外延模糊的,它不僅形容空間,還有時間,空間和時間一並進入視野,我們就是它喂養的人,使用著它喂養的中國字。中國字就像幾千年前的陶罐,存放著我們的心情,不使之流失。

我的發言以電影名字開頭,就讓它以電影名字結尾。上世紀三十年代,有一部美國電影風靡上海,英文名字叫作Waterle,中文的譯名是“魂斷蘭橋”。“魂斷”兩個字比較容易解釋,“橋”也沒有問題,需要費口舌的是“蘭”,為什麼要叫作“蘭橋”?“蘭”是一種多年生常綠草本植物,形態纖長,花有清香,我們用它形容美好珍愛的事物,比如女子的居室,文章的辭藻,高貴的品質,死生不渝的情義——結交朋友的契約就叫作“金蘭簿”,將這座橋稱作“蘭橋”,就仿佛橋下流淌的都是相思淚。

原諒我盡是說著難解的話,我就是想說明,當人們企圖全麵溝通的時候,一定會遇到不可跨越的障礙,而當承認某些事情必須保持獨立的存在,或許,就在隔閡中見出了真心。在我牆上有一幅銅牌,上麵鐫刻著愛爾蘭語的文字,意思是“一千次的歡迎”。我讀不出來,也不能逐字解釋,這些看不懂的文字透露出遙遠的距離,遠到天邊,也許永遠不可能你我相見,相見也說不了話,可唯其如此,歡迎才成其為“歡迎”!

2013年3月27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