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與鄉愁(2 / 3)

我不知道我們城市以石庫門文化為標誌開發商圈新天地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最早建造這些房子的人所設想的功能性。在我看起來,功能性是第一重要的。十九世紀英國著名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認為,美是和功能有關係的,凡是合乎需要,具有功能效果的就是美的,反過來不具備功能,與需要無關的在美學上肯定有缺陷。從這點出發,審視我們居住的這個房子,就可發現那時代的生活需求所決定的生活方式。房子共有三層,第一層有廚房,是比較大的廚房,倘若供一家使用,都能起爐灶,但在我們那時候則是一個公用的廚房,廚房對麵,樓梯底下是一個小衛生間,所謂“小衛生”就是隻有一個抽水馬桶。二樓和三樓各有一個“大衛生”,有洗浴設備。作一番想象,這是給中產階級設計的房屋,一層是客餐廳,小衛生間供客人用,從廚房上餐也很方便,朝北小間是廚子的臥室。二樓是主臥室和起居室,三樓是孩子的房間,由保姆照管。因為隻是中等人家,所以沒有汽車間,花園也是狹小的。

當我母親看房子的時候,那房子已經呈現零落的狀態,我母親很奇怪的號下一層的大間和小間;接下來的一位音樂家要的更加離奇,他隻號了一間,二樓的朝南帶陽台大間;之後第三戶人家就孩子比較多,還有老人,就將一二樓其餘的房子全號下了,那就是底樓一大間,二樓一大間,加二樓的亭子間。至此,房子的結構全打散,廚房、“小衛生”、“大衛生”都成公用,即便是相對的獨立性也不再可能。但是,三層樓還保持完整,其實說完整也是相對而言,因沒有廚房,剛才說過,廚房是在底下一層。這就要說到三樓人家的故事,多少有一些傳奇性。這是這幢三層樓房裏唯一真正的上海市民。據說,他家原先是巨鹿路火柴大王宅第,也就是現在作家協會所在大院的留守人員,從實業家帶來的生活方式比我們這些外來移民不知道要先進多少,來自革命和軍旅的我們是非常粗放的,經常受到他們關於城市文明的教育。推想是作家協會正式接受巨鹿路院子以後,將他家安置到這裏。他家住一個完整的三層,為彌補沒有廚房的缺陷,就在衛生間裏非常局促地安置了他們的廚房設備。

我再談一下我們的弄堂,可窺見上海城市各階層混雜之一斑。我們弄堂總共十個門牌號碼,就是說有十幢房子,一到五號在後排,六到十號在前排,上海鄰裏之間比較疏離,所以我們與前排五幢房子幾乎是陌生的。在我們同排的五幢房子裏,一號到四號大約屬政府機關接管,多是像我們這樣的新市民。五號是一家私人診所,很可能在房產開發初期就進入資金,就是參建的意思,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們的這一幢房子和其餘的格式都不一樣,不僅是家居,還是診所,建築麵積至少要多一倍,占據了整個弄底。我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們的房子,在這樣的弄堂裏人們是不興串門的。但他們家和我們家卻有著良好的關係,遇到一些政策性的問題就會來向我爸媽請教,這家老先生以及他的兒女都是小兒科醫生,所以母親常常就我們家姐弟的身體健康求得谘詢。1949 年以後醫院上交給了國家,也就是現在的兒童醫院,老先生擔任兒童醫院的院長。照常規我們與他們沒什麼機會交道,但上海房屋的格局就是這樣,讓不同的人群邂逅,形成社會錯層。然後“文化大革命”發生,他們家麵臨著極大的危機,從階級分析上看他們並不是資產者,也不存在曆史問題,可是在市井中他們這西化的家庭顯得太特殊了,於是遭際相當不堪。這就要談到與我們弄堂近鄰的又一條弄堂。

如果不是1958 年“大躍進”的話,這兩條弄堂是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因為各自都有自己的弄口,盡可以老死不相往來。1958 年全民大煉鋼鐵,鐵門鐵窗卸下來煉鋼,牆裏麵的鋼筋也拆出來煉鋼,這樣就把這條弄堂和那條弄堂之間的隔牆拆除了。現在回想,那條弄堂的房子也還是不錯的,紅磚牆,石台階,走廊寬闊,房間高暢,因樓體占地大,開間就多,也因為此,住戶也就多了,有點像“七十二家房客”,氣氛變得雜遝紛亂。我沒有追究過那一條弄堂具體的曆史沿革,從理論上看,也許就是盧灣區人口稠密,二房東不斷轉租,在無度的擴張下,擠進越來越多的租客,因此可以想見這裏住戶的成分更可能是中下層市民。兩條弄堂打通在政治意味上更像是階級大融合,但隔閡從一開始就鮮明地呈現了。我們弄堂將那邊孩子一律稱作“野孩子”,一到放學時間便湧入我們弄堂,因為我們的弄堂寬大平坦敞亮,小孩子少而且軟弱,所以,鳩占鵲巢。他們在我們這邊主要做兩件事情,一個是滑旱冰,另一個是踢足球,這兩項都有著暴力侵入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