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號的人家無論男女都受高等教育,形象漂亮,衣著時髦,態度傲慢,騎了名牌自行車進出,十分拉風。“文革”在上海打響的信號就是“破四舊”,紅衛兵在馬路上攔截行人檢查皮鞋款式和褲腿寬窄,第一波浪潮中,他們家就有赤腳提著皮鞋回家的。那邊弄堂的人就非常的高興,覺得他們的氣焰終於受到打擊了,然後就是不斷的騷擾,這種騷擾是以革命的名義,所以無從反抗。“文革”之後,五號的一家全部去了美國,這裏的房子賣了,再不要回來,哪怕在那邊洗盤子做工,也不回頭看一眼。
上海街區的格局也很奇異,大概要用一張平麵圖才能解釋清楚。比如我們後弄的牆那麵是上海社科院的院子,那時候叫黨校。黨校和我後來所上的向明中學樓體相連,共用禮堂。這一座建築原先是震旦女子大學,後來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黨校,現在的上海社科院,另一部分就是向明中學,而我們卻要出弄口沿淮海路再轉向瑞金路才進得向明中學校門。我們的前弄,隔一道籬笆牆的是十二女中的操場,學生跑步運動時,打開籬笆牆,穿過我們弄堂,從弄口上淮海路,再從另一個弄口跑回校園,這個弄口是一個郵票交易所,每天下午郵票愛好者就蔓延到淮海路上,阻礙著交通。這條弄堂的房子與我們弄堂的隔開女中的操場遙遙相對,我們有同學住在那裏,有時候我們隔空用自創的手語交談。
再來說說我的小學,淮海中路小學,就在我們的弄堂口,準確說,是分散在弄口沿馬路的一排民居裏。孩子們為了炫耀自己家離得近,課間會飛奔回家喝杯水再飛奔去上下一節。我們這些孩子,談戀愛最方便去的地方是哪裏?是複興公園。因為我們穿過馬路沿思南路走就到了複興公園的一扇幽靜的邊門,現在的思南公館擾亂了記憶中的地理,難免令人惆悵。
我以為生活在上海西區尤其是淮海路的女孩子很有抵抗力,在家裏哪怕拮據到住在昔日的汽車間,出門卻麵對消費的櫥窗。你必須要有抵抗力,否則很容易就被物質的虛榮卷走。我們在市井裏麵生長,都打過預防針,我們知道在物質麵前如何保持自己的冷靜。
我們走過思南路到複興公園談戀愛,複興公園曾經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地方,現在相比於中山公園虹口公園也還算比較安靜吧。在我們弄堂口,我生活的這個路段和街道,特別具有城市的隱蔽性。前麵世界時尚潮流,後麵就是千家萬戶柴米油鹽的生活。我覺得這樣挺好,可以步行去任何地方,物質和精神兩個文明都可在舉步間到達。在我們弄口兩端有兩個電影院,一個是國泰電影院,1949 年之前專放映原版電影,另一個是淮海電影院,它比較市井一點,是一般市民去的地方。也因此兩個電影院各具風格,國泰電影院是歐化的,有著華麗的前廳,座位也更舒適,淮海電影院則是平民化的,一切都要簡約和樸素。國泰電影院有冷氣,淮海電影院沒有,但是它提供紙扇,放在一個木箱子裏,檢票時候就拿一把,就像現在發放3D 的眼鏡。無論是國泰電影院還是淮海電影院,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前廳牆上懸掛明星的照片,流露著電影的美麗夢幻氣息。
這是我生活的地方,在某種程度上,它確是由建築勾畫成空間,然後依時間的形態進入記憶,成為我的鄉愁。謝謝。
發言於2014 年7月13日
整理於2014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