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循著聲音去找我的家人,而是走進了左邊的走廊。牆上裝點著許多照片,第一張是從臥室能看到的那張風景照,除此之外,其他都是人像照片。我依然覺得那張山景圖很神秘,於是退後細細端詳了一會兒,但還是看不出來這兒到底是哪兒。

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張照片擺放的位置有所不同。其他都是孩子們和祖輩的照片,或是家庭聚會的照片,但隻有這張圖片的位置是精心設計過的。從臥室裏……不對,不隻是從臥室裏,從床上,就能看到這張照片。躺在床上的人不會看到孩子們的照片,也不會看到爺爺奶奶的照片,隻會看到這一張。

我忍不住誇自己,真聰明的布置方法!(如果這個布置確實是我想出來的話。)

我仔細看了看其他的照片。奇怪的是裏麵沒有米奇和米茜,這些全是黑白照片,而且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可能是拉爾斯的祖輩?

突然,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停下腳步,吸了口氣。走廊中間掛著一張照片,我覺得很熟悉。我不記得具體是什麼時候拍的了,但我就在照片的正中間,金色的小鬈發下一張可愛的娃娃臉。我媽媽以前老說,我小時候一頭鬈發特別好看,上學之後才有了額前這個亂蓬蓬的發旋兒。

照片裏的我坐在一張野餐墊上,爸爸媽媽分別坐在我的兩邊。我自己還坐不穩,要媽媽支撐著。那時我應該不到6個月大,媽媽在一邊笑得很迷人。爸爸坐在我們旁邊,他腿很長,直直地伸到前麵。

我們當時在華盛頓公園野餐,那個時候我們住在丹佛的桃木山街區,家在約克大街上,離華盛頓公園很近。現在大家都管桃木山叫“華盛頓公園東區”,但那個時候那片就叫桃木山,和公園區分開來。

幾年前媽媽告訴過我,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她懷孕了,那是生了我之後的第一個孩子,後麵還有兩個。三個都是男孩,但都是死胎。“醫生也不清楚是為什麼。”那天她告訴了我這件事情,語氣很平和,“發生了那麼多次之後,醫生建議我們考慮放棄,不要再生了。”她聳了聳肩,目光低垂,沒再說話。

前兩次我不記得,但最後一次我有印象。那時候我已經六七歲了。我記得老師要我們晚上回家看課本,但媽媽的肚子鼓起來,我沒法坐在她的大腿上看書。我還記得那時候爸爸帶媽媽去醫院了,讓梅姨過來陪我。那時候梅姨還很年輕,單身,沒有嫁給海軍斯坦利叔叔。我記得爸爸回家後的情形,他步伐沉重,坐在沙發上,緊緊地抱著我,胡須紮在我光滑的小臉上,輕聲告訴我,弟弟去了天堂。我貼著他的臉問:“你是說弟弟不會來這兒了嗎?不能和我一起長大了嗎?他不會回來了嗎?”

“嗯……”他聲音嘶啞,淚水滴在我的臉上,“他不會回來了。”

我當時對媽媽的醫生感到生氣,心想,醫生不應該救活我的弟弟嗎?醫生不應該拯救所有人嗎?

看著照片裏年輕的父母和嬰兒時期的自己,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擊中了我的心髒。我輕輕抽泣,突然沉浸在悲傷裏。

“媽媽,爸爸。”我柔聲說,“你們的照片為什麼在這兒?我為什麼會在這兒?”

我加快了腳步,去看其餘的照片。有很多都是我不認識的老人、年輕人、小孩、祖父母,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也有我熟悉的麵孔,裏麵有些是我的親戚。我認出了一張照片上的碧翠斯阿姨,她摟著我媽媽,兩個人都是十幾歲的模樣。還有一張照片上有我的兩個表姐——格蕾絲和卡羅爾,我夾在她們倆中間,我當時胖乎乎的,泳衣緊緊地包著發育中的胸部,她們兩個則是瘦瘦高高的,穿著鬆鬆的泳衣,我們三個都戴著橡膠泳帽,在太陽下眯著眼睛,身後是湖水和沙灘。我記得那次,暑假我們兩家一起去內布拉斯加州,在麥克克拿基湖邊度假。

牆上還有我外公外婆的結婚照,兩個人正襟危坐。我外婆當時隻有19歲,但看上去比較成熟,比現在的19歲姑娘看上去還成熟些。我記得這張照片,因為媽媽常常拿給我看,給我講他們結婚那天的故事。媽媽說,外公外婆差一點就沒結成婚,因為他們的牧師從堪薩斯趕來的路上遇到了暴雪,火車晚點了。“等牧師的時候,外公腳凍僵了,也臨陣退縮了。”媽媽一邊說,手指掠過皮夾裏的這張照片,“你記得外公的弟弟——阿蒂叔公嗎?你10歲那年去世的那個。外公退縮的時候,阿蒂叔公責備了他一番,跟他說好女人不是天天能碰上的,尤其是在1899年,在科羅拉多東部農村的牧場上。他說,如果外公不娶外婆的話,他就會娶。”說到這兒,媽媽笑了,“這句話很有說服力。外公知道阿蒂叔公敢說敢做。於是牧師到了之後,外公和外婆成了親。然後拍下了這張照片。”

我看著這些照片,淚如泉湧。這裏麵的很多人我都很少見到。還有一些,比如碧翠斯阿姨和我外公外婆,已經永遠淡出了我的生命。我突然意識到了老去的含義。老去就意味著你年輕時愛的所有人都已離去,變成了牆上的照片、故事裏的幾句話、心底的些許記憶。

“感謝上天讓你們陪在我身邊。”我對照片上的父母說,“要是沒有你們,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我沿著走廊走到盡頭,走進盡頭的房間。裏麵確實是一間辦公室,房間很大,光線充足,東麵的牆上裝著一扇觀景窗,窗下放著繪圖板,繪圖板右邊裝著一個金屬托盤,裏麵放滿了鉛筆和繪圖工具。角落裏放著一個酒架,架子上放著一排平底玻璃杯、幾個烈酒杯,還有一排酒瓶——有透明玻璃瓶,也有綠玻璃瓶,酒瓶幾乎都是半滿,整齊地擺放在最上麵。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酒瓶和雕花玻璃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