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中國文學理論中的“興”說和“意境”說(2 / 3)

劉勰、鍾嶸、李仲蒙和徐複觀這四人對“興”的具體理解雖然不同,但又有相通之處,即他們都從“興”與“情”的關係來說明“興”的意義,都認為“興”不僅僅是言語修辭手法,更重要的是人的情感的表達,是耐人尋味的審美效應。

但我們要說的是,“興”不但是言語手法、情感表達和審美效應,同時也與曆史文化相關。“興”作為手法不是固定不變的,作為情感表達和審美效應也不是固定不變的,“興”的運用總是帶有時代的痕跡,不同時代的“興”帶有不同的曆史文化內容。我的理解是作為古代文論中的重要的“興”說,是語言的特殊表現手法,通過審美情感的中介,接通了社會曆史內涵的一種文化修辭。就是說,朱熹所說的“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說法是對的,劉勰說的“比顯興隱”,鍾嶸所說的“文有盡義無窮”,李仲蒙所說的“觸物以起情“也是對的,但還不夠,還應該把“興”的修辭技巧、審美效應與社會曆史文化聯係起來。我們古人有時把“興”又稱為“興寄”,在興中要有所寄托。這寄托,當然是與文化精神相關的。我的理解如下。

其一,中國古代的“興”是民族文化的產物,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的產物,受中華民族文化影響深遠的朝鮮族、大和民族、越南民族那裏,是有“興”這種文化修辭的。但西方民族,我們不可能在他們的抒情作品中看到“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這種文化修辭。他們的抒情作品,可以把景物描寫作為抒發情感的背景或空間,或者作為一種純粹的象征物出現,但不會出現這種與詩的感情亦即亦離的“興句”或“興象”。如果我們讀一讀西方各國的詩歌作品,我們會發現比喻、反諷、張力、象征、轉喻、隱喻等修辭,但沒有“興”這種文化修辭,隻有中華文化圈或漢字圈的詩歌作品才會有“興”這種文化修辭。比如,《詩經》中的“興”句用的“鳳”“麒麟”都隻是中華民族才有。

其二,“興”的出現與中國氏族社會時期的曆史文化密切相關。2000多年前春秋時代的先人為什麼在《詩三百篇》的言情句之前,總是先寫描寫動植物的興句呢?這種興句為何與言情句若即若離呢?你說這兩者無關似乎可以,但你說有關,似乎也可以。例如,《關雎》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為“興”句,《桃夭》裏麵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等為“興”句,其中是否附著了曆史文化內涵呢?我們發現,《詩三百篇》中所有的“興”句,所描寫的差不多都是動植物。這不是偶然的。中華民族的搖籃在黃河與長江流域,早在氏族社會時期,我們的祖先就在這裏耕作與狩獵,他們最為熟悉的就是動植物,對動植物產生了極為密切的感情,動植物成為他們生活內在的一部分,甚至成為他們內心的符號。唐代皎然在《詩式》中談到“比興”的時候說:“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這個道理是顯然易見的。例如,桃花是每年都要看見的,十分熟悉的。紅色的桃花,給你以喜氣洋洋的感覺,給你以溫暖無比的感覺,是春天生機勃勃的符號,是美好的符號,是向上的符號。《詩經·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這是一首祝福出嫁新娘的詩篇。在這三節詩的前兩句都是“興句”。第一節的興句,是用以烘托出嫁喜慶的氣氛。第二節和第三節的興句,所寫的是桃花未來會枝繁葉茂,會結出飽滿的果實,意味深長,也許就是祝福新娘將來多子多福,家庭熱鬧火爆,也許是祝願新娘生活幸福,日子紅紅火火。在這裏“興”已經讓人聯想到了中華民族追求子女眾多、綿延後代的文化意涵。但這種文化意涵不是現代的,是屬於古代氏族社會的。又如《詩經·小雅·鴻雁》: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之子於征,劬勞於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鴻雁於飛,集於中澤。之子於垣,百堵皆作。隨則劬勞,其究安宅?

鴻雁於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

這首詩寫了什麼呢?《毛詩序》有解釋,其中說:“《鴻雁》,美宣王也。萬民離散,不安其居,而能勞來還定安集之,至於矜寡,無不得其所焉。”解釋《詩經》的多家對此都無異議,認為這首詩所寫的是周宣王時,有過一次自然災害,同時又遭遇外族入侵。人民流離失所,難民很多,四處流浪,失去了家園。這時候,周宣王派他下麵的臣子諸侯、卿、大夫去做安置的工作,使流民返回家園、重建家園。這裏“之子”是指誰,曆來有兩種不同的解釋:毛詩、鄭詩等解釋為“諸侯、卿、大夫”;朱熹則解釋為流民。實際上,毛詩、鄭詩的解釋可能比較好。因為詩中有“爰及”“隨則”的詞語,如果把“之子”解釋為流民,這些詞語就沒有著落。最重要的是第三節中的“哲人”“愚人”,如果要得到解釋,則毛詩、鄭詩的解釋就比較通暢。意思是說,這些臣子在做安置工作時,有做得好的,有做得不周到的,引起了議論。作者則把肯定他們工作的人稱為“哲人”,把否定他們工作的人稱為“愚人”。詩的意思弄清楚了,那麼我們就要來考察這裏的“興句”:“鴻雁於飛,肅肅其羽”“鴻雁於飛,集於中澤”“鴻雁於飛,哀鳴嗷嗷”。“鴻雁”與流民沒有關係,但似乎又有關係。鴻雁在天空翱翔,南來北往,自由自在,可以四處為家。於是聯想到在災難中的流民,特別是那些孤寡可憐的人,四處流浪,饑寒交迫,找不到自己的家園。觸物起情,鴻雁成為“哀鴻”,不但那叫聲讓人感到淒涼,而且滿天的鴻雁飛來飛去,烘托了流民四處奔走的艱難困苦景象。“哀鴻遍野”成為後來對流民流離失所的指代。如果我們這樣的分析合理的話,那麼“興”就有三個層麵:第一是言語層麵,即那三個興句;第二是審美的層麵,即興句所烘托出的流民四處奔走,找不到家園的鮮活的苦難景象;第三是曆史文化的層麵,即周宣王時期確有一次自然災難,流民遍野,不得不派官員去做安置的工作。這首詩由於有《毛詩》的解釋,我們得以知道這裏的興句與曆史文化的聯係。但有很多興句則由於當時沒有做出及時的解釋,我們已經無法知道那些詩中的興句與曆史文化的聯係了,或者隻是觸物起興,表達感情,並無確切具體的曆史文化所指。但總體上,可能是有曆史文化聯係的。如上麵所說,在《詩經》的“興”句中,用“麒麟”(《詩經·周南·麟之趾》、“鳳”(《詩經·大雅·卷阿》),這完全是先人的活躍著人的生命激情的圖騰崇拜的反映,是最古老曆史文化的產物。有學者指出,魚類興句與當時的生殖崇拜相關,鳥類興句與當時的鳥類崇拜相關。另外,“興”的產生與當時士人委婉表達的文化時尚有關,欲言情,先觸物,情感不是直接說出,而是先蕩開一筆,使抒情言說變得委婉含蓄,反映了西周的社會風氣。正是在上述的意義上,我們認為,中國古代文論中重要的“興”說,是語言的特殊表現手法,通過審美情感的中介,接通了社會曆史內涵的一種文化修辭。它開始並沒有詩學方法的自覺,但現在我們應該視其為中國最古老的一種文化詩學理論的成功實踐。

二、中國文論中的“境界”說

“境界”說的最後完成者是王國維,但其詩學思想最初萌生於魏晉六朝時期,特別是劉勰的《文心雕龍·隱秀》篇的“文外之重旨”的說法為後來的意境理論做了準備。意境理論正式提出是在唐代。

為什麼會在唐代提出“意境”論呢?

唐代的詩歌特別是律詩發展到一個高峰,無論詩人之多,還是詩歌成就之高都是空前絕後的,這就為詩歌理論的發展準備了好的條件。唐代有許多詩學成果。唐代詩論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提出“意境”說,發展了“象外”說,並把“意境”說與“象外”說聯係起來思考。即認為意境的主要規定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致”“言外之意”,反過來又用有沒有意境來規定“象外”,兩者互釋。劉禹錫說:“境生於象外”[9],這可以說是以“象外”說解說意境最早最簡潔的嚐試。在劉禹錫看來,意境有三個層麵:第一層是言語,言語是描寫景物和抒發情感的基本元素,沒有言語就沒有詩歌的形象,即所謂“語象”;第二層是“象”,他認為這是“象”,有了象才會有詩情畫意;第三層就是“境”,“境”是由語言所描寫的“象”所開拓的疆界。這三個層次的關係是:語生象,象生境。但“境”在何處呢?“境生於象外”,“境”在深層,人們不能見到,要通過語象的描寫,在語象的淺層之外才能追尋到。司空圖也是從實境與虛境的聯係中來把握意境,“實境”是他的《詩品》中的一品:“清澗之曲,碧鬆之陰,一客荷樵,一客聽琴。”真是“語語如在目前”;那麼虛境是什麼呢?就是他認為“豈容易可譚哉”的“詩家之景”,即“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10]他認為意境就在實境與虛境的聯係中,特別要於“象外”去尋找。

現當代學人利用唐代的“象外”說來解釋藝術意境,成為一種學術時尚,到處可見。較有代表性的是葉朗教授的解說:“到了唐代,在禪宗思想的推動下,‘意境’的理論就誕生了。什麼是‘意境’呢?

劉禹錫有句話:‘境生於象外。’這可以看作是對於‘意境’這個範疇最簡明的規定。‘境’是對於在時間和空間上有限的‘象’的突破。‘境’當然也是‘象’,但它是在時間和空間上都趨向於無限的‘象’,也就是中國古代藝術家常說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是‘象’和‘象’外虛空的統一。中國古典美學認為,隻有這種‘象外之象’——‘境’,才能體現那個作為宇宙的本體和生命的‘道’(‘氣’)。”[11]意境誕生於唐代,運用唐代的主要詩學觀點“象外”說,來解說意境,可能是諸說中理由最充分的。但是用“象外”說來解釋“意境”也不是有問題。關鍵之點是,“象外之象”,這並非抒情詩本身的某個成分,是一種藝術效應。既然是一種藝術效應,那麼離開讀者的閱讀和接受,所謂的“象外之象”就無從談起。我們隻能說“象外之象”是讀者與作者對話的產物,所以如果要以“象外”說解說意境,就還需要讀者接受角度的配合。

我們究竟應怎樣來把握意境豐富的文論內涵呢?這裏我們根據古人的論述和今人的研究,經過吸收融合,認為由王國維最後完成的“境界”說是人生命力的活躍所開辟的、寓含人生哲學意味的、情景交融的、具有張力的詩意空間。這種詩意空間是在有讀者參與下創造出來的。它是抒情型文學作品的審美理想。在對意境的這一界說中,“情景交融”“哲學意味”“詩意空間”及“讀者參與”這幾點都容易理解,就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