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宣城敬亭山的一塊碑文
一年春天我到皖南訪問,四月四日清明節那天,來到了宣城。朋友們先帶我去神往已久的敬亭山。敬亭山已被列為國家森林公園。
那天,宣城空氣質量較差,灰蒙蒙的。當我們到達敬亭山腳下的時候,發現車來車往,人群擁擠,喧鬧之極。這是一個假日,初春時節,大家都是來踏青的,車水馬龍,高興地大呼小叫,這也可以理解。可為什麼會如此人頭攢動,如此嘈雜喧囂呢?在我心中,李白吟詠過的敬亭山,一定是一個風光秀麗而幽靜之處。我不免有點失望,心想:這麼一座“詩山”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豈不悲哀?
既然來了也隻好跟隨人流往山上爬。幸虧爬了不遠,就有書法家書寫的李白的《獨坐敬亭山》詩碑。詩刻在一塊大石頭上:“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草體字,綠色的,彎彎扭扭,寫得怎麼樣,我還不能判斷,反正我的字還沒有練到這幅字的水平。再往上走,終於見到遠離路邊的一個寧靜的小亭,亭子邊上有一湖,湖麵不寬,水是渾濁的,可亭子旁邊的樹開花了,紅的紅,綠的綠,也可以算一景吧。再往上走,就是路邊的茶園,一壟一壟,整整齊齊,茶樹發了嫩芽,綠綠的,的確可以“養眼”。這可能是我在敬亭山看到的最美的景致了,因為一個從鋼筋水泥的大城市走出來的人需要的正是這樣的自然景色。我漫步茶園,欣賞著這些綠色,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我剛走過這座我喜歡的茶園,就遇到了一座看起來是新建立的白色塑像,一個古裝女子的塑像。她是哪位?走前一看,底座上寫著“玉真公主”四個字。玉真公主?我的記憶立刻被調動起來,我記得她似乎是不少詩人感興趣的一個對象,這可撥動了我心中唐詩這根美好的琴弦了。在我的記憶中,玉真公主不就是唐玄宗的胞妹嗎?她怎麼會在這裏?旁邊有一個今人雕刻的碑文。碑文如下:
玉真公主(?—七六二)係唐朝睿宗皇帝李旦第十女,明皇李隆基胞妹。降世之初,母竇氏被執掌皇權的祖母武則天害死,自幼由姑母太平公主扶養。受父皇和姑母敬奉道教影響,豆蔻年華便入道為女冠,號持盈法師,進號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師,封崇昌縣主食租賦。入道後雲遊天下名山好結有識之士,尤垂青才華橫溢的平民道友李白,力薦李白供奉翰林為聖上潛草詔誥。李白傲視權貴遭讒言而賜金還山,玉真公主鬱鬱寡歡,憤然上書去公主稱號。據傳安史之亂後,她追尋李白隱居敬亭山,直至香消玉殞魂寄斯山,百姓稱其安息之地為皇姑墳世代祭拜。“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李白讚美敬亭山的這首詩蘊含著對玉真公主的深切懷念之情。公元二零零一年九月十日許錫照撰文。聶華軍書。程家仁刻。安徽省宣城市敬亭山風景名勝區管理處立。安徽省宣城市敬亭山國家森林公園管理處”。(原文有點古典味兒。標點為引者所加)
意思是說,李白在長安時,玉真公主力薦李白,入朝供奉為翰林,曾為當時皇帝唐玄宗草擬過詔書。後李白在京城得罪權貴,被令賜金還山,玉真公主鬱鬱寡歡,為追尋李白,隱居敬亭山,玉真公主死在這裏,留下了墓塚,李白多次來敬亭山並寫下“獨坐敬亭山”這首詩,認為這詩蘊含了對玉真公主深切的感情。她的雕像的周圍都是茂密的高高的竹子,景色十分秀美。值得注意的是,她雕像的後麵,有一個用石頭圈起來的土堆,說那就是玉真公主的墓塚,可惜早就被人挖掘過,隻是留下一個遺址而已。我聽著竹林裏的風聲,似乎是在跟我耳語。當時我想到,假如這個碑文是真的,那麼李白在長安時是玉真公主的朋友,是不是她後來流落到這裏修道,李白知道了,感念舊情,就到這裏來看望她?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就需要重新解釋了。
我們一行勉強爬到一個元代留下的匾額前麵,匾額上寫著“古昭亭”這幾個字。據說敬亭山在東晉司馬昭之時,為避諱,改名敬亭山為古昭亭山,後又改回為敬亭山。這些說法是否真實,也無意追問,就沒再往上登山。實際上是把美麗的景點錯過了。《江南通誌》卷十六寧國府:“敬亭山在府城北十裏,府誌雲,古名昭亭,東臨城閻,煙市風帆,極目如畫。”
我們乘坐的小車出了園門,朋友覺得我在敬亭山沒有找到自己的欣賞點,覺得不好意思,就又領我在敬亭山腳下的右側,過了一個寬闊的湖麵,看了一座今人建築的占地很寬的裝飾得甚為華麗的“弘願寺”,最後又參觀了全國重點保護文物宋朝古跡“雙塔”。“雙塔”就在敬亭山腳不遠處,也屬於敬亭山景點內,這一景點古色古香,在春花的裝扮下,顯得生氣勃勃,環境也保護得相當好,但這裏的遊人很少,也許是嫌這個“雙塔”太孤獨了。但我心裏想的還是敬亭山、玉真公主和李白,特別是假如那碑文所寫的是真或假的話,那麼對李白《獨坐敬亭山》的意味應作何種解讀呢?
二、各家對《獨坐敬亭山》的解讀
回到北京不久,就急忙找書,看看前人是如何解讀李白的《獨坐敬亭山》的。其中富壽蓀選注、劉拜山、富壽蓀評的《千首唐人絕句》上下冊,和詹鍈主編的《李白全集校注彙釋集評》,都設“集評”專欄,收集了曆代文人對唐代這些詩歌的評論,另外還有幾種李白詩選中的解釋,都給研究者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縱觀前人對《獨坐敬亭山》的解讀與評論,大體可以分為以下三種。
第一種,從詩的文字的角度解讀,著眼於“獨坐”,認為所表達的是“遺世獨立”的個性。
如沈德潛《唐詩別裁》:“傳‘獨坐’之神。”李鍈《詩法易簡錄》:“前二句已繪出‘獨坐’神韻,三四句偏不從獨處寫,偏曰‘相看兩不厭’,從不獨寫出‘獨’字,倍覺警妙異常。”又吳昌祺《刪訂唐詩解》:“鳥飛雲去,正言‘獨坐’也。”又,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後二句以山為喻,言世既與我相遺,惟敬亭山色,我看不厭,山亦愛我。夫青山漠漠無情,焉知憎愛,而言不厭我者,乃太白憤世之深,顧遺世獨立,索知音於無情之物也。”[33]又當代著名學者劉永濟的《唐人絕句精華》。作者解讀《獨坐》雲:“首二句獨坐所見,三四句獨坐所感。曰:‘兩不厭’,則有相看而厭者,曰‘隻有’則有不如此山者。此二句既以見山之神秀,令人領略不盡,亦以見已之賞會,獨坐此山。用一‘兩’字,便覺山亦有情,而太白之風神,有非塵俗所得知者,知者其山靈乎!”[34]黃生《唐詩摘抄》:“賢者自表其節,不肯為世推移也。”[35]王堯衢《唐詩合解》卷四:首句“此為‘獨’字寫照,眾鳥喻世間名利之輩,今皆得意而盡去。”次句“此‘獨’字與上‘盡’字應,非題中‘獨’字也。‘孤雲’喻世間高隱一流,雖與世相忘,尚有去來之跡。”末二句“此二句才是‘獨’字,鳥飛雲去,眼前並無別物,惟看著敬亭山;而敬亭山亦似看著我,兩相無厭,悠然清淨,心目開朗,於敬亭山之外,尚有堪為晤對哉!深得‘獨坐’之神。”[36]這些評論都強調“獨坐”為本詩關鍵,但“獨坐”又是什麼意思呢?評論家從“獨坐”想到李白的“遺世獨立”的個性,認為李白通過寫“獨坐”遠離塵世,憤世嫉俗,不與名利之輩合流,也不與一般高隱者那樣與世相忘,而有“睥睨一世之概”[37]。
第二種,從詩的藝術症候去解讀,著眼於“兩不厭”,認為詩把人的情感灌注於山,山被人格化了。
嚴羽評本《李太白詩集》:“與寒山一片石語,惟山有耳;與敬亭山相看,惟山有目,不怕聾聵殺世上人。古人胸懷眼界,真如此孤曠。”[38]著名學者林庚說:“李白豐富天真的想象,好像把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賦予了人的生命。他說:‘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曆來都隻是人在看山,而李白卻想象山也在看著人。”[39]又,複旦大學古典文學教研組所編的《李白詩選》中對《獨坐》這首詩隻有一句解釋:“‘相看句’指人和山彼此相看不厭,這裏把山人格化了。”[40]這些解釋抓住了此詩具有的症候性之點,體會出人與山相看而不厭,特別是山看人,把山注入了人的生命,人的情感移出於物,使詩意立刻濃鬱起來,這都是不錯的。
第三種,從絕句貴含蓄來說詩,爭論詩的高下。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六:“絕句最貴含蓄。青蓮‘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亦太分曉。錢起‘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青陰待我歸’。麵目猶覺可憎。宋人以為高作,何也?”[41]《唐宋詩醇》作者不同意胡應麟的看法,說:“宛然‘獨坐’神理。胡應麟謂‘絕句貴含蓄,此詩太分曉’,非善說詩者。”[42]這種爭論可能涉及對唐詩與宋詩的不同理解。實際上,唐詩佳品中,亦有“宋調”,宋詩佳品中也有“唐音”,這無涉於含蓄不含蓄的問題。
以上三種解讀雖然不同,且都有一定的道理。但總的看,第一種看法,從李白遺世獨立和傲岸不羈的個性出發來解讀,似有點牽強附會。因為李白此詩,可能寫於晚年(見後),李白的一生坎坷,遭遇不少打擊,理想無法實現,晚年生活也窘迫,他有“我發已種種,所為竟無成”[43]的感歎,他的意氣消失殆盡,再用他早年那種狂傲的飄然的個性來解釋這首詩,似乎已經不宜了。第三種解讀指出了此詩的藝術症候,無疑是對的。但卻無法說明李白此時為什麼要和敬亭山“相看兩不厭”。總的說,上述幾種解讀雖然不同,卻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從文本到文本,沒有進入此詩意脈和所產生的曆史語境中,沒有找到解讀此詩的重要視點。
三、玉真公主與敬亭山、青城山、王屋山
我查到了一些資料,包括網絡上的資料。的確,有些網民和報紙的記者,遊了敬亭山,看到了敬亭山森林公園內玉真公主的雕像和墳塚之後,就相信了旁邊的碑文,認為玉真公主在安史之亂中來到了敬亭山。例如,某日報發表一篇文章,其中說:“一心修道的玉真公主聞聽李白在敬亭山,於是也追來了,還在山腳下修築了翠雲庵棲身,以待李白再次來到。玉真公主最後死在敬亭山,也葬在敬亭山。寫到這裏,終於明白了‘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的真正含義了!不可否認,玉真公主因為仰慕而愛上李白,雖然她比李白大了近十歲,但是真正的愛情,能以年齡為界限嗎?”還有一家報紙也持這種看法。網民類似的種種猜測就更多了。這種看法,是建立在玉真公主來過敬亭山、葬在敬亭山的基礎上的。問題是玉真公主真的來過敬亭山嗎?真的安葬在敬亭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