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李白《獨坐敬亭山》解讀(2 / 3)

我查了《舊唐書》《新唐書》和《資治通鑒》等,還有幸找到了兩篇相關的重要文章,一篇是1994年鬱賢皓發表在《文學遺產》第一期的《李白與玉真公主過從新探》和丁放、袁行霈發表於《北京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的《玉真公主考論》,資料翔實,推論合理,澄清了很多關於玉真公主的問題,其中也涉及玉真公主與李白的關係問題。現在我們首先要落實玉真公主修煉的“觀”有幾個,都在何處,最後死於何處,葬於何處的問題,這就不能不涉及玉真公主與敬亭山、玉真公主與四川青城山和玉真公主與河南王屋山的關係。

首先,玉真公主和敬亭山的關係。現在找不到玉真公主在敬亭山修道的直接記載。玉真公主與在宣城住得較久的李白有關係,但卻與敬亭山完全無關。“玉真公主是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之外,政壇上最為活躍的公主;若論其在文壇的影響,可謂唐代公主第一人。”[44]玉真公主的確在盛唐時期,與張說、李白、王維、高適、儲光羲這些大詩人有過來往,這些詩人都寫有關於她的詩;不但如此,玉真公主去世後,還有盧綸、司空曙、張籍、李群玉、劉禹錫諸詩人在詩中涉及她。為什麼會這樣?這首先就是由於玉真公主與大詩人李白有過交往。李白進京,與玉真公主有關,魏顥的《李翰林集序》雲:“白久居峨眉,與丹丘因持盈(玉真公主號)法師達。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動京師。《大鵬賦》時家藏一本,故賓客賀公奇白風骨,呼為謫仙子。”[45]元丹丘為李白在四川時的好友,其一生與元丹丘來往密切,元丹丘因認識玉真公主,同時又介紹她認識比公主小10歲左右的李白,玉真公主發現了李白的才華,這才推薦和介紹他認識她的親哥哥唐玄宗李隆基,唐玄宗見李白後,也驚異於李白的才華,設宴款待他,並聘任他為“翰林”。但另有一種說法,認為李白與唐玄宗之間的推薦人和介紹人不是玉真公主,而是賀知章。《新唐書·李白傳》:“天寶初,南入會稽,與吳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長安。往見賀知章,知章見其文,歎曰:‘子,謫仙人也!’言於玄宗,召見金鑾殿,論當世事,奏頌一篇。帝賜食,親為調羹,有詔供奉翰林。白猶與飲徒醉於市。帝坐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為樂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麵,稍解,授筆成文,婉麗精切,無留思。帝愛其才,數宴見。白嚐侍帝,醉,使高力士脫靴。力士素貴,恥之,擿其詩以激楊貴妃,帝欲官白,妃輒沮止。白自知不為親近所容,益驁放不自修,與知章、李適之、汝陽王李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為‘酒中八仙’。懇求還山,帝賜金放還。”[46]這段文字寫了李白從進長安與出長安的經過,整個過程與玉真公主無關。對於本文來說,是玉真公主還是賀知章推薦並介紹李白見唐玄宗,關係不大,可以存而不論。但應肯定的是,李白的確與玉真公主有過較密切的來往,這有李白的三首詩為證:

第一首就是李白寫的《玉真仙人詞》:

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弄電不輟手,行雲本無蹤。幾時入少室,王母應相逢。[47]

第二、三首是李白的《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

秋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其一)

苦雨思白日,浮雲何由卷。稷契和天人,陰陽乃驕蹇。秋霖劇倒井,昏霧橫絕巘。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潈潈奔溜聞,浩浩驚波轉。泥沙塞中途,牛馬不可辨。饑從漂母食,閑綴羽陵簡。園家逢秋蔬,藜藿不滿眼。蠨蛸結思幽,蟋蟀傷褊淺。廚灶無青煙,刀機生綠蘚。投箸解鷫鸘,換酒醉北堂。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功成拂衣去,搖曳滄洲傍。[48]

(其二)

前一首詩稱玉真公主為仙人,說她的本事如何了得,過於誇大,帶有逢迎的味道。所以明人批:“近俗”。[49]後一首是發牢騷的詩,覺得自己是“經綸才”,但沒有人賞識,隻能在飲酒中度日。這首詩可能是李白在長安遭受挫折後寫給他的朋友的。這個朋友姓張,官位為“衛尉”,具體是何人,還不可查。但從本詩看,李白表明了是在玉真公主的“別館”所寫,所以李白與玉真公主的確有較深的關係,這是可以肯定的。縱觀以上材料,後來久住宣城的李白,在早年進長安之後與玉真公主有過來往:一是李白見到唐玄宗,並為唐玄宗所賞識,與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的力薦有關;二是李白似到過玉真公主的一個住處,即“別館”,在長安時期,與玉真公主過從較深。此外我們得不出別的結論。從目前所能找到的證據看,玉真公主一生從未到過安徽宣城敬亭山,更沒有在敬亭山出家修道。目前敬亭山公園所刻的碑文說玉真公主追隨李白到敬亭山,並在此建道觀修行,並說玉真公主死後安葬於此,是毫無根據的,因此說《獨坐敬亭山》“這首詩蘊含著對玉真公主的深切懷念之情”是不實之詞,也是毫無根據的。

其次,玉真公主與青城山的關係。玉真公主在今四川都江堰青城山修道並最後安葬於此的根據,是南宋時期王象之編纂的地理總誌《輿地紀勝》。其中有兩條涉及玉真公主,一條是:“軒轅台在延慶觀後,有石龕,中有天尊像及(玄宗)移觀手詔碑,並開元二年玉真、金仙二公主等像。”按這條記載隻能說明南宋時期青城山的“石龕”中有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兩人的雕像,並不能說明別的什麼。《輿地紀勝》的另一條是:“唐玉真公主,睿宗第八女也,與金仙公主皆入道,入蜀居天倉山,其後羽化,葬於山側。今儲福觀有銅鑄明皇、公主二像。”這一條說青城山有玉真公主在天倉山修道,後羽化,安葬的墓地在山側。但《舊唐書·李輔國傳》雲:“上皇自蜀還京,居興慶宮,肅宗自夾城中起居。上皇時召伶官奏樂,持盈公主往來宮中,輔國常陰候其隙而間之。上元元年,上皇嚐登長慶樓,與公主語,劍南奏事官過朝謁,上皇令公主及如仙媛作主人。輔國起微賤,貴達日近,不為上皇左右所禮,慮恩顧或衰,乃潛畫奇謀以自固。因持盈待客,乃奏雲:‘南內有異謀。’矯詔移上皇居西內,送持盈於玉真觀,高力士等皆坐流竄。”[50]又,《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七》記載:“上皇(玄宗)愛興慶宮,自蜀歸,即居之。上時自夾城往起居,上皇亦間至大明宮。左龍武大將陳玄禮、內侍監高力士久侍衛上皇。上又命玉真公主、如仙媛、內侍王承恩、魏悅及梨園子弟常娛侍左右。”[51]《舊唐書》《資治通鑒》與《輿地紀勝》相比,當然是前者更可靠。這就是說,唐玄宗李隆基在“安史之亂”起(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平叛不利,遠走蜀地,後其兒子肅宗接任,平叛成功,他當太上皇回到長安期間,玉真公主一直都在他胞兄李隆基身邊侍候。玉真公主可能隨李隆基入蜀時到過青城山,但李隆基在“安史之亂”平息後,玉真公主也隨其胞兄一起回到長安,一直在太上皇左右。此後,玉真公主年近七十,再沒有入蜀再到青城山修道之理,更不可能死在青城山,並安葬於彼。

最後,玉真公主與王屋山的關係。玉真公主20歲出家修道,在長安、洛陽和王屋山各有一個道觀。其在長安的道觀是其父親唐睿宗李旦給蓋的,十分奢華,花錢太多,引起朝野爭議,這在《舊唐書》《新唐書》和《唐會要》中都有明確記載,因與本文關係不大,不贅。玉真公主在王屋山的道觀名為“都靈觀”。《全唐文》卷九百二十七蔡瑋《唐東京道門威儀使聖真元元兩觀主清虛洞府靈都仙台貞元先生張尊師遺烈碑》雲:“我唐玉真公主於台下構館,為集靈仙之都,元風嘉聲,信萬古之同德,其地即古奉仙觀。”這裏所說的“靈都仙台”即王屋山的仙人台下。玉真公主為什麼要把自己的道觀建在這裏,因為她的修道的老師是司馬承禎,而司馬承禎修行之地就在王屋山,這有《舊唐書·司馬承禎傳》為證。玉真公主最後的修煉之地不但在王屋山,最後也死在王屋山。《明一統誌》卷二十八雲:“靈都宮,在濟源縣西三十裏尚書穀,唐玉真公主升仙處。”最後,玉真公主安葬在這裏是自然之理。

以上三點,排除了玉真公主所謂追隨李白,到安徽宣城敬亭山修道,並安葬於敬亭山的說法,也相應地排除了用假冒的“曆史事實”來解讀李白的《獨坐敬亭山》的可能。李白的《獨坐敬亭山》的意義應另作新解。

四、從李白晚年的處境解讀《獨坐敬亭山》

我們要想解讀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先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確定這首詩的創作年代,以便能在曆史語境中來解釋它;二是我們要尋找到一個恰當的解釋方法,而不能僅憑讀詩的印象來進行解讀。

《獨坐敬亭山》寫於李白晚年,這是研究者的一致看法。當然這首詩究竟是寫於哪一年,由於作者未注明,又無法從詩中找出確證,所以研究者的看法又不盡一致。

詹鍈《李白詩文係年》認為這首詩是天寶十二載(753)李白53歲時的作品,但根據不明。這就要看李白一生有幾次到過宣城。看看李白哪一次到宣城後的感情與《獨坐敬亭山》所表現的感情譜係最為接近。根據有些作者的考證,李白在離開長安之後,一生起碼有四次到過宣城。

第一次到宣城是天寶十二載(753)秋天,李白53歲,有《寄從弟宣城長史昭》《宣城長史弟昭贈餘琴溪中雙鶴舞詩以見誌》以及《宣城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秋登宣城謝朓北樓》等詩為證。這一年李昭任宣城長史,李白因與李昭有交情,特來拜見。從這段時間所寫的詩傳達出的感情看,雖然有“愁”,但所宣泄的還是自己的才能不被理解,不能“安社稷”“濟蒼生”的煩惱,是一種孤寂之愁。在詩的字裏行間,仍然有奮發向上的理想,有時還很高漲。例如,他在謝朓樓餞別李華時,盡管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但仍然歌唱出“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強音。詹鍈先生認為《獨坐敬亭山》創作於這個時段,這顯然不合此時李白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