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每天的太陽東升西落,隻是她在某一個早晨突然消失,再也不曾出現過。
“曉風。”過了許久,他開口道,“你好嗎?”
葉琬亭抬頭看著他。他的鬢角多了幾縷稀疏的白發,眼底卻依舊閃爍著如同當年的溫柔。盡管這些年間她總能從電視、報紙看到他的身影,但是當他這樣真實地再次出現在她的麵前,她原本平靜的心還是陡然疼痛起來。
“我還好。”她靜靜地答道,她看著他,心裏隱約有些愧疚,仿佛這些年沒有陪伴著他,是她犯下的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你也過得很好吧,我經常看到關於你的消息。”
“是嗎?”他一笑,“不過倒是平平靜靜的,沒有起伏也沒有顛簸,這大約也算是很好吧。”他說著,目光又投向了遠處。葉琬亭以為他要詢問她曾經不辭而別的原因,他大致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也是,三十多年都過去了,各自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無論當年她的離開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除了給彼此平添一些遺憾,便不具備太多的意義了。
還是葉琬亭後來主動提起了當年的事情。那些事情對她而言盡管痛心,但是這麼多年一直在她腦海裏盤旋著,大約是抱著一種自救的態度,她早已在痛苦和遺憾的折磨中,變得十分淡然了。她慢慢地向他陳述著,事隔三十多年了,但當年的每一個細節對她而言,卻清晰得就像昨天發生的故事。
她講完後,林遠峰沉默著。接著他的目光投向遠處,那裏不時有護士推著病人到醫院後麵的小花園裏散步,幾隻瘦瘦的烏鴉在大榕樹下悠閑地覓食。他的心仿佛安定了一些,至少他確定了當她離去的時候,她的心還是愛著他的,這雖然已經無法治愈他心底那道湮沒在歲月裏的傷口,但多少是一點輕柔的撫慰。
“你當時應該告訴我的。”林遠峰說,“我可以不去維也納,你知道陪在你身邊對我來說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葉琬亭淒然一笑。有了這句話,這些年來的思念和寂寞仿佛一瞬間就有了一個交代,這個人是斷然不會辜負她的。至於當年該不該讓他留下來,已經不是她有興趣有力氣去思考的問題了。人生中的變數那麼多,當生活朝著一條軌跡發展了很遠很遠的時候,再去琢磨當初的千萬種可能,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如果當初他留下來,他們可以長相廝守,但他的理想就此夭折,平淡生活中的艱辛或許會磨去青年時所有的熱烈和激情,夢想的未完成或許會逐漸形成他心底的另一道傷口,她和音樂在他的世界裏存在一場永恒的競爭,二者隻能有一個存在的時候,無論失去哪個,對他而言都將是永遠的遺憾。
“現在都不要再說這些了,這是我們的命運。人世間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圓滿收場的。”
林遠峰皺著眉頭,“你總是那麼消極。”
“很多事情隻有這樣去想,才不會讓自己太難過。”
“你搬出來後,一直是一個人住嗎?”
葉琬亭點點頭,“是的,有時候檸檸會來陪我。但年輕人總有自己的事情。說來也真是好笑,好像我們已經到了需要人陪,自己似乎不能照顧好自己的階段了。”
“桑檸是個乖巧的女孩子。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覺得和她特別投緣,隻是怎麼也想不到,她就是你的女兒。有時候真是不得不相信人和人是有緣分的。”
“醫生說她已經沒有大礙了。這孩子外表纖弱,實際上從小好強,凡事先為別人想著,不順心的事情便一個人扛下來,自己卻不是傷就是病,從沒有讓人省心過。”
“以前很多次聽桑檸談起她的媽媽,大家都羨慕她有一個好媽媽。”
葉琬亭苦笑,“和她相處多了你還會知道她不但有一個好媽媽,還會發現她有許許多多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因為所有的東西一旦成為她的,她必定非常珍惜,都把它們當做最好的。”
林遠峰點點頭。葉琬亭問道:“亦軒是你的兒子吧?聽說他和璦蓁快訂婚了。璦蓁我是帶過的,又聰明又漂亮,和亦軒在一起倒是男才女貌。”她抬頭看著林遠峰,微微一笑,“想不到,我們差不多要做兒女親家了。”
亦軒呆立在樓梯口,一動不動。太陽有些偏斜了,一束餘暉落到他的臉上,晃得他有些眩暈。他慢慢轉過身,向樓下走去。那段短短的樓梯仿佛變得很長很長,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走廊盡頭是一叢常青藤,纏繞著爬滿了病房的南牆。他在小亭子裏坐了下來,亭子下麵是一灣淺水,去年秋天的幾片殘荷在水麵漂蕩。
大約從記事開始,他便從來沒有看到過爸爸媽媽親密的樣子。他們就像住在同一屋簷之下卻並不相幹的陌生人,各自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前進。他一直以為父親有些人情淡漠,因此對母親多少有些同情,才在一次次母親為他決定人生時放棄“抗爭”,原因隻在於想多多少少給她一些心靈的安慰。但他從來沒有想到,他們之間根本的問題不在於父親的“人情淡漠”,而恰在於他心中有一份湧動壓抑的熱情。亦軒有些不敢想下去。這時候,先前落在臉上的陽光已經暗淡下去了。他抬頭,夕陽已經在西天落下。或許,明天太陽會一如既往地在東方升起,又或許,一場天翻地覆的風波就要來臨了。
不知過了多久,亦軒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方才記起自己的使命--他原是答應為桑檸拿東西的。
走到病房前,門虛掩著,他本能地在門口站住了。門內傳來笑談的聲音。他輕輕推出一道縫隙,隻見書淇坐在病床邊上,熟練地削著蘋果,一邊給桑檸講著笑話。桑檸斜坐在床頭,頭上還纏著白色的繃帶,臉上帶著蒼白的倦意,兩個小小的酒窩卻十分明顯。突然間,她咳嗽了兩聲,書淇迅速放下手中的蘋果,伸出手去將她的身體扶正,然後用被子把她捂了個嚴嚴實實。
亦軒頓了三兩秒,便退了出來。
他不知道書淇是怎麼聽說桑檸受傷的事情的,大約是他始終關注著她,所以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若愛上一個人,目光便永遠無法從她的身上移開。對也好,錯也好,誰也無法對自己的心說謊。
亦軒甩了甩頭,接著便邁步向醫院大門的方向走去,到外麵的小賣部要了一個塑料袋子,把手裏的東西分兩袋裝好,返回去輕輕掛在病房門的把手上。父親說得對,這世間有一種叫緣分的東西,缺少了這種東西,人連自己的感情也會變得無法左右。對於桑檸的這份愛,終自己一生恐怕都隻能辜負了。
桑檸,你的愛情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漫漫人生,隻請你留在我的身邊,給我時間一一報答。
桑檸受傷雖然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但是畢竟是有驚無險,小住了一段時間醫院後便逐漸好轉。葉琬亭擔心落下病根,要求留院多觀察一段時間,但為了不讓桑健雄生疑,桑檸還是堅持早點出院。出院這天書淇來幫忙收拾,一大早便開車到了醫院門口。這段時間葉琬亭經常見到他的身影,也時常暗地裏觀察著這個小夥子,健康、俊朗,修養學問都很不錯,見桑檸對他也不排斥,她的心裏便明白了幾分。但感情的事情外人是不方便隨便插嘴的,尤其是這樣看似朦朧的時期,所以她也始終沒有問過桑檸一字半句,隻是每次見到書淇都客客氣氣,略帶欣賞。書淇幫忙辦理好出院手續,把葉琬亭從家裏帶來的東西搬上車。葉琬亭笑吟吟地向他致謝,一邊扶著桑檸坐進車裏--盡管桑檸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但葉琬亭還是堅持著。
“今天幾號了?”桑檸問。
葉琬亭答道:“十三號。你前後在醫院住了九天。”
書淇聽著她們的話,靜靜地開著車,片刻後突然毫無征兆地打破了沉寂,說:“桑檸,你還不知道,璦蓁和林亦軒原定在下個月的訂婚典禮取消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
葉琬亭先問道:“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取消了?”
桑檸則沉默著,一時還沒有整理好情緒。
書淇從反光鏡裏瞄到她的表情,又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可能是覺得原來定下的時間不太合適,也可能有別的原因。”
桑檸更加沉默了。
書淇像是話裏有話,桑檸卻聽不明白他的意思。以前她一直覺得書淇是個簡單明快得像春天的溪水一樣的男孩子,可是最近她越來越發現他深邃的一麵了,她很容易便能從他那裏看到“心事”這兩個字,並且這種頻率似乎越來越高了。不知怎的,這種感覺讓桑檸有種潛在的不安,就像這早春裏從車窗縫隙吹進來的風,涼沁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