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個戲子突然衝他扮鬼臉喊他:二哥!人們轟地笑了。於是這掐頭去尾,含意又明確的簡稱二哥,叫響了,並越過村界,左右鄰村,前後鄉裏,傳遍了他這個雅號。當然,媳婦是更說不成了。誰家還敢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他這樣一個人守活寡呢?他有時也來氣,恨不得當眾脫下褲子以示真假。可他臉皮沒那麼厚,大夥兒感興趣的也隻是這個有刺激性的傳聞,拿人開心的快樂,誰還真的去扒他褲子核實。
他更沉默寡言了,也更變得靦腆、拘謹了。人一提起此話,他就逃走。他孤獨,不願和大夥兒在一起,自他老爹入土後他更打消了娶媳婦的念頭,一個人清清冷冷地在村西的兩間土房裏離群索居。
當他三十三歲那年,完全偶然的機緣跟老媽媽相識了。那年月學大寨深翻坨地要過黃河,反而顆粒不收,要飯的人增多了。隊長書記們允許社員們進行革命的要飯活動,以感受貧下中農之間的階級友愛。那天中午他在坨子上的窩棚裏打噸,虛掩著的門被人推開了。他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走進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歪靠在炕沿上。由於吃多了野茴茴菜,臉浮腫得很厲害,像一個吹鼓起來的豬尿脬,發亮發青,兩隻眼睛被兩邊的鼓腫的肉擠成了兩條細縫。他勉強認出是北村李拐子媳婦。北村連年吃返銷糧,沒錢的買不起返銷糧,就吃野菜和要飯混日子。他看著對方挺可憐,把自己當午飯的兩個糠窩窩頭給她一個,又把從坨子裏逮來後烤熟的兩隻小跳兔(一種野鼠)也遞給了她。可她隻啃了啃那兩隻沒幾塊肉的跳兔,而把糠窩窩頭放進了手裏的一個破布袋裏。你咋不吃窩窩頭?
是留給俺當家子的,他在家等著呐。她低聲說。唉,女人嗬……他暗暗感歎。他把剩下的那個窩窩頭也遞給了她。她狼吞虎咽地幾口吃下去了。他默默地看著她。李拐子媳婦吃了東西有點活力了,感恩地看了他一眼,順著炕沿向他靠近了一點,木訥地開口:好兄弟,你的心眼真好使,我真感激……她有些吃力地咽一下口水,最後下了決心,好兄弟,你過來,親親俺吧……我報答你。
啊?這……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許諾嚇了一跳,驚慌地後退幾步。
沒關係的,俺當家子同意的……為了要飯、為了活命,唉……她揉了揉發紅的眼角,聲音也變得顫抖,好兄弟……我知道你沒有媳婦……
他的心一下子感到火燒火燎,身上有些抖。好像隱藏在身體某處的一種什麼獸性的東西,被這女人的話誘醒,開始萌動。並流進渾身的血管裏狂奔、激蕩。他攥緊了拳頭,臉繃得發紫,最終掙紮著大喊了一聲:你快給我滾出去!
李拐子並沒有因此感激他和領他的情,過了幾天反而來找他,大罵:他娘的,誰跟我老婆睡覺,也輪不到你呀!你是什麼270東西?太監,閹貨呸!
三年後的一個傍晚,他從外邊幹活兒回家,發現屋裏站著李拐子媳婦。
你?
李拐子死了,趕車拉柴,車毛了,壓死了。李拐子媳婦重重地歎了口氣。
這……是真的?啥時候死的?快一個月了。
你夠苦的,帶著兩個崽子。來借糧?不的。借錢?不的。
那你是……他疑惑了。
你的腸子好,我是……拐子媳婦噎住了。
你說啥?他仍然不解地望著對方。
我是來跟你過日子的……她紅著臉說完後,低下了頭。
啊?他愣住了。
你嫌俺孩子爪子一大幫?那個女人問。不,哦,這、這……你不知道別人管我叫……二哥?知道。那你還……
我不圖希那個。女人低著頭,臉稍稍紅了。人不那個,也照樣活。
那……中。那俺倆搭夥試著過過吧……他悶聲悶氣地答應了。
這天夜裏,拐子媳婦就在他這兒住下了,於是就知道了別人的傳說大有水分,而且發現他比李拐子還疼人。她比他大五歲,他喊她老媽媽,她喊他小爸爸。第二年她給他生了一個像貓崽子般小的兒子,他樂得蹦高跳。可村裏人還是不放過他,說這兒子不是他的種,是拐子媳婦借用了野漢子的等等。當然他們不在乎,他們心裏有數。
他們一起過了十多年了。小兒子都十多歲,上學了。他已經五十出頭,像挖子裏的彎把樹一樣開始老了。世上的變化很大,可惟有沒有變化的是他的外號,村裏人依舊不時地喊他一聲:二哥。年輕人都不大知道他真正的姓名。
現在,他突然很傷心。鄉親們對一個老實巴腳的弱者,太冷酷了,漸漸,他又遷怒於獾子,都是這個該詛咒的獸類造成了他終生的不幸。如果,他還年輕,肯定會跑進坨子裏,為滅絕這個可惡的獸類而拚命。
老了,不中用嘍。他捶捶發酸的腰腿。他最後看一眼那串紮眼的足印,吐掉嘴裏嚼著的幹草根,緩緩往家裏走去。老三忠誠地跟在後邊,村人順著二哥這稱號,喊它老三,它倒很適應,誰叫一聲老三,它都衝他搖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