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沙獾(2)(2 / 3)

老貧協抽動著兩腮還想說什麼,但看到對方漠然的冰冷的臉,隻好把話跟口水一起咽下去,重重地歎了口氣。還坐著幹什麼呢?他懶懶地站起來,歪歪趔趔地向籬笆門走去,委實有些可憐。

熊貨。老媽媽把毛驢從碾道卸下來,牽到井沿飲水,這叫報應!天不轉地轉,該輪到低聲下氣求人了!

一邊呆著去!你懂啥,老娘們兒。他突然衝老伴吼了一聲。

你咋了,吃炸藥子兒啦?老媽媽心虛地瞪了他一眼,不吱聲了。平時雖然她嚇唬他,但也能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怕他。

爸爸,我要獾子拐骨,你去打獾子吧,西坨子來獾子啦他十二歲的寶貝兒子放學回來了,拉著他路膊嚷嚷。獾子拐骨……他喃喃低語。

兒子,走,不許纏爸爸。哪兒來的獾子,現在沒有獾子了。老媽媽看一眼丈夫可怕的臉,牽著兒子進屋去。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上她的心頭。

他咬著煙袋,又向那寥廓虛空的坨子深處凝望起來。久久地,不知想著什麼心事。

下夜起霧了。

迷蒙的潮潤的霧氣,像一層層源源不斷的柔曼的輕紗,飄浮著,蒸騰著,漸漸罩住了遠近的坨子、樹木、莊稼,也罩住了這個靜溫的夜。溶溶月色變得模糊,一切進入了神秘的莫測的朦朧中。世界成了虛無。但隻要你往臉上一抹,濕漉漉的,登時就感到實實在在的麻酥酥的清涼和爽氣。

他輕輕壓著水井。噗哧噗哧,緩慢而有節奏的低壓聲音,悄悄消散在濃霧裏。他動作極輕而謹慎。惟恐驚醒了屋裏酣睡的老媽媽和兒子,也惟恐驚醒了這沉浸在潤爽的霧氣中酣睡的夜。水汩汩地流迸前邊的菜畦,滋潤著幹渴的土地,很快水滿了,溢出來了。被水灌出來的螻螻蛄和小甲蟲漂在水麵上緊張地遊動,企圖靠近幹地。他把水管子移到門邊的大水缸上。水缸裏壓滿了水。接著,他摘收煙葉子。這是頭一茬煙葉,正好有霧氣,吃了露水,摘下來用坨子裏香蒿子一熏,那就是沙坨子裏的上等好煙,市場上的價格一斤不下三塊。還能幹什麼呢?他望著那霧蒙蒙的坨子。小爸爸,折騰夠了?快回來睡吧。從窗戶裏傳出老媽媽清醒的呼叫。

你還沒睡?我當是……他搔了搔頭。你抽風,我還能睡?深更半夜到院子裏瞎折騰!嘿嘿嘿,我睡不著,真格的睡不著,就想找活兒幹幹。幹完啦?

幹完啦。又沒事兒幹了,活兒真不經幹。

處有一本。

哈?睡覺。好吧,睡吧。

他很聽話地回屋睡去了。把一束目光留在坨子深處。他脫了鞋,兩隻光腳相互蹭蹭,蹭掉了上邊沾著的泥沙、糞渣、草屑。他挨著老媽媽的一側躺下來,從腳邊拉過線毯子,蓋在肚皮上。

唉。老媽媽歎口氣。你在想那個鬼東西?嗯。

你的手在發癢?嗯。

你忘了自己多大年紀了?興許我還行呢!

行個屁,我放個屁,都能把你刮倒。嘿嘿嘿,老娘們兒。他翻過身睡去了。睡吧。他說。睡吧!她說。

可是過不一會兒,他又說:它們是過去那隻老三花臉的後代……

那又怎麼樣?

我恨它。再說,人不該怕它的,一個沒有狗大的東西,鬧得全村的男人都害怕,不敢去碰……男人們都怕丟掉自己的寶貝……其實,現在這樣丟掉的更多。真是怪事,多簡單的道理。過了片刻,他又自言自語:人這玩藝真怪,他怕過啥呀?老虎大豹都敢打,還怕這小動物?說到底,現在的人變得都隻顧自己了,變得人身上都有了一種獸性……

獸性?咳,你都胡說些啥呀!老媽媽不解地說,是的,獸性。村小學的老楊老師那年在坨子裏對我講過,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獸性。有的人身上是狼性:自私;有的人身上是狐性:奸詐;有的人身上是兔性:膽小……楊老師說這是寫在什麼書上的話。我看,咱村人現在都害著兔性。那你身上是啥性兒?老媽媽逗他。嗬嗬嗬,我身上差不離也是兔性兒。一個小小的動物讓我們這些堂堂男人都變成了兔性兒,心裏真不服氣。

得了,這跟你沒關係,咱們家的地不在坨子裏。當年你又不是沒打過!老媽媽趕緊說。

是嗬,咱們家的地不在坊子裏。可總得有人去呀……

愛誰去就去,我不許你去。你已經老了。

是嗬,我是老了,唉。

他們沉默了。

睡吧。她說。

睡吧。他說。

於是,他發出了鼾聲。她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丈夫的均勻的呼吸聲,也放心地睡過去了。但睡得很不安穩,老做夢。

快天亮時,她被惡夢驚醒了。伸手一摸,旁邊是空的。她一激靈爬起來,嚇出了汗,心裏想他真的去了,她知道晚飯後他在放雜物的下屋裏鼓搗了半天。她撲進下屋,掛在牆上的那杆老砂槍不見了,而且下屋裏充斥著刺鼻子的火藥味。她一下子癱了,渾身發軟。

她猛地醒悟,像一隻母老虎衝出下屋。老三!老三!她喊狗,狗窩那兒毫無動靜。她顧不得許多了,光著腳,瘋瘋癲癲地向西坨子跑過去。風吹動著她花白的披散的頭發,吹拂著她敞開的懷。兩隻幹癟的奶子,貼著她瘦胸,往下搭拉著,隨著跑動來回甩蕩。她一邊跑一邊係著扣兒。她害怕。那個下午突然感到的莫名的恐懼,此刻整個地搜住了她的心,牙齒相撞,身上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