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上了坨子,很快發現了丈夫的腳印。走到哪兒,她也認得他的大腳印,何況右腳的大拇趾從鞋殼的前洞裏探露出來,沙地上留下了奇特的印跡。她很內疚,白天怎麼不想著給他補一下鞋呢。
腳印,左拐右繞,從輪子裏向前穿過去。她發現,丈夫是跟著一串雜亂的野跡走的,小心翼翼,躲躲閃閃,似乎擔心跟丟了目標。
夜霧因黎明的來臨而消散了,空氣像過濾了一樣,濕潤涼爽。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默默地祈禱著。也不知祈禱些什麼,隻是有一股想祈禱的衝動驅使著她。
她終於跑到了。腳印把她引到了坨子深處的一棵老彎巴樹跟前。這顆怪樣老樹長在一座高陡的坨上,遠遠看去,像一位豁牙露齒的老人狗僂著身子蹲在那裏。樹下邊的坨根有一個黑呼呼的洞穴。腳印到這裏有些亂。亂得認不出是獸跡還是人蹤。地上踩得亂七八糟。
這是什麼?她看見沙地上一片黑褐色板結塊。她用手捏了一點,放在掌心抿了一下。掌心被染紅了。血?天嗬,是獾子的,還是丈夫的?
她的心陡地抽緊,狂跳不止。她在周圍團團轉,找人找獸。一杆砂槍,折斷了,半埋在被采爛的軟沙土裏。接著看見了四五隻用棒子打死的獾子崽,亂扔在一邊坑窪裏。錯了,你錯了,小爸爸哪能先打死崽子!老糊塗了!老媽媽不由得埋怨起來。她發現了新的痕跡。兩隻大獾子的足印向坨子深處竄過去了,後邊是她丈夫的大腳印,旁邊還有老狗老三的腳印,緊追不舍。而人和獸走得都很艱難,留下的腳印附近都有血跡。走出五十米遠,草叢裏躺著一隻公獾子,黑色的肚皮被砍刀豁開了半尺長的口子,腸子肚子都淌了出來,堆在沙地上。而那隻仍往前竄去的母獾子蹤跡,也隻剩三條腿了,沙地上拉出了一條溝,溝裏溝外都是血。
可是丈夫的腳印不見了。隻留著憑兩隻手向前爬去的痕跡,抓住沙蒿子和草叢極困難地向前爬去的痕跡。笨重的身體把沙地寬寬地拉出了豁溝。老三似乎是緊咬著目標不放鬆,但腳印也歪歪扭扭,看樣子是受傷後撕咬著獵物。這是一場多麼艱難而又殘忍的拚搏、追逐!
小爸爸倒下了,受傷了……她捂住了嘴,免得自己嘔吐出來,心撲騰撲騰地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喉嚨裏火燒火燎的。頭有些暈旋。
小爸爸!
她喊叫著向前猛跑過去。其實就是幾步遠。她先看見那隻老大的母獾子,倒在地上,她們家的那把砍柴刀整個兒地砍進了獾子的胸膛裏,隻露出一截短柄。血順著短柄往外流。母獾子嘴裏咬著一個血糊糊的肉塊。老三倒斃在旁邊,喉嚨被咬斷了。接著,她很快看見了丈夫。他依著一個小土包半躺著,裸露的胸部沒有一塊好肉,都被撕爛了。下身子的褲襠那兒,褲子都被扯壞,大腿根血肉模糊,他拔了幾把沙蒿子遮在上邊。沙蒿子被血浸透了,下邊的沙土被浸透了,凝固了。
她離幾步遠呆呆地站著,不敢靠近。渾身發擺子似地哆嗦。喉嚨裏堵著一塊滾燙的火球。
你來啦,老媽媽。這回是真的了……他衝她說,被抓傷的臉上擠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你還好吧?我的親人……她這才跪坐在丈夫的前邊,脫下外衣蓋在他的身上,抑製著哽咽。她預感到了什麼,但冷靜地扶住丈夫。
我還好。總算幹完了一件事,心裏踏實了,還不算兔性兒……
你真傻,我的親人。你也不是愣頭青,哪有這樣打獾子的?
不是我。不知誰先動手宰了他們的崽子,惹怒了它們。呸!沒見過這麼熊貨。
啊,難怪……她驚悸地看一眼那兩隻凶殘的獾子。咱們回家吧,該看看大夫。
我哪」[也不去了。也去不了。我背著你。那好吧。
她試著背他。結果疼得他噢噢叫起來,差點昏過去,臉刷白刷白。
還是不動的好。他擠出笑說。
是的,不動的好。她眼裏湧出淚水。她朝坨子邊求救地張望。
東邊坨子的拐彎處,冒出一個人頭,接著又擁出一夥人。土根打頭,手裏拎著棒子,後邊還有老貧協等人。她感到有救了,向他們招手。
人們跑過來,默然了。眼前的場麵,使他們心驚肉跳。還能說什麼,七手八腳砍來了兩根細楊樹,又用柳條子紮連上,做成簡易的擔架。人們你呀我呀,輕嗬重嗬地把他們的二哥挪放到擔架上,躺下了。幾乎人人都脫下外衣蓋在他身上。
四個漢子抬起了擔架。數土根最賣力氣,不時愧疚地揪著自己的胸口,好像那裏燒得厲害。
他們出發了。不是回村,而是奔向縣城的方向,要趕三十裏坨子路才能上公路等班車。有人跑去打電話。老媽媽,不是兔性兒……他昏迷中說。小爸爸……她哽咽。
腳步沙沙。惟有清晨的霧,又撲上來了。坨子裏好清冷。老媽媽……,小爸爸……半天沒有聲息。小爸爸!她突然尖叫,撕裂心肺。
可誰也沒有停下步。本來是應該停下了,但他們沒有停下。都覺得不抬到醫院,那算怎麼回事呢?他們的腳步更為莊重地邁動,靜默的臉色更加顯得嚴肅而凝重。
當然,他們都知道被抬著的人已經死了。清晨的霧又撲上來了。坨子裏好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