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駱駝,你在幹啥?杜發側過臉喊。下邊的土都幹了,我們這是白費勁兒!嗨,管它球!把樹栽子七天裏埋完,是咱們的事,活不活那是老天的事!杜發又翻過身去了,拿起破草帽蓋在臉上。
鐵根搖了搖頭。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在場部搞承包分作業組時,沒有人跟著他進苦沙,這兩位一個太嫩,一個太刺兒,別的組都不要,他隻好揀漏兒。而這兩個主,一個為娶媳婦,一個為媽媽治病,都急需錢,倒不在乎地方。帶著這樣的兩員大兵來征服苦沙,他是有些太傻太癡。
他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向坨子東頭的住地走去。正躺著的杜發,還有那個用棍掘沙鼠洞的小柱子,都不解地望著他那寬厚得像門板式的後背。喂!駱駝,你幹啥去?你們在這兒等著!
他回來了。肩上扛著兩把鐵鍬。沙坨上留下了一行大而清晰的腳印。
喂,你們倆過來。他站在壟頭招呼。扛來鐵鍬幹啥?挖沙鼠嗎?杜發懶洋洋地走過去。夥計們,我們得改用鐵鍬種樹!用鍬?那牛犁杖呢?杜發預感到什麼,聲音變了。牛犁吃土太淺,樹栽子都埋在幹土層裏,活不成。用鍬可以挖得深,挖出濕土層再下樹栽子,這樣成活率就高了。
可牛犁杖七天能種完五千棵!全場都是用牛犁杖種樹!杜發提高了嗓門。
那是在別處,土質好,不是沙坨。咱們不能光圖快。可你算過嗎?用鍬挖坑,這五千棵樹得種到猴年馬月!大概二十天,最長也不過一個月,我算過。那三百塊呢?你算過嗎?泡湯了!我們是來種樹的。不,我是來掙錢的!可也不能掙這昧心的錢,糊弄這沙坨!我管不了那麼多,我是幹一天活兒掙一天錢的小職工!連場長大人都為了湊數才把我們打發到這兒來的,你還瞎起勁,犯傻氣!牽涉到錢的事,杜發天不怕地不怕。
好吧,誰不願意幹,可以走,找別的掙錢的地方去。糊弄沙坨掙一座金山也紮我的心。鐵根平靜地說完,再也不理睬喘著粗氣的杜發,自顧揮動鐵鍬挖起坑來。很快挖出一個二三尺深的坑,喊:小柱子,下樹栽子!
杜發猶豫了。他真想走。三十多歲的老光棍了,好容易經人介紹成了一個小寡婦,急等著款子,哪能不焦心。可又擔心抬腿一走,拆了鐵根的台,結成仇不好。他原地轉了幾個磨磨,還是咬咬牙拿起了鐵鍬,挖起坑來。他挖得飛快,心中的怨怒都傾泄到鐵鍬上,恨不得一鍬挖出五千個樹坑來。坨子上出現了一個接一個的深坑。小柱子往兩個人的坑裏下樹栽子,又跟不上了,杜發揮著鍬威脅:笨蛋,熊貨,褲襠裏生的孬種……
小柱子學乖了,不理睬杜發的叫喊。他知道,杜發的滿肚子火氣,隻得向他身上撒,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三個人中數他最小最弱,隻好忍氣吞聲,總有一天,他也會這樣朝別人吼叫的。
鐵根沉著臉不再言語。他迅速地挖著坑,揮汗如雨,手臂上的肌肉像鐵塊般擰著。偶爾當他的鍬下出現一兩株苦艾時,他的緊繃著的臉稍稍緩和下來,小心翼翼地提起鍬換個地方再挖,並伸手彈掉草尖上的沙土,在根部培上土。小柱子每當看到這種情況就心裏想笑,挺大一個男子漢,還像女孩子般喜歡花草……他不懂,就像鐵根為何在這鬼坨子裏拚命,為何還處處保護自己一樣。自從接替死去的父親的班進林場以來,好多事情他不大懂。
傍晚,當那個燃燒了一天顯得疲累了的紅火球,落進西邊沙漠深處時,他們踏著發燙的沙丘回住地了。這時,風停了,沙漠上出現了一天裏少有的寧靜。這沙漠的寧靜,簡直有些迷人。紫紅紫紅的晚霞給沙海披上了一層迷離奇幻的衣衫,那活動的沙粒凝固了,那搖曳的苦艾挺起來了,凸凸凹凹的坨子威嚴地沉默著,越往沙漠深處眺望,越顯得神秘而寧靜,似乎那裏掩藏著無數個人類不知曉的奧秘,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掩藏,隻是光禿禿的一片死沙。再等到四周輪廓不清的時候,這沙漠的寧靜便含有一種威嚴可怕的氣氛了,迫使活動在沙漠上的所有生靈緘默起來,不想貿然打破這寂靜。連那爬動在沙坡上的褐色的金龜子、鹿角鍬甲蟲,還有那遲鈍的娛鬆都鑽進軟沙深處藏起來。於是這寧靜,這神秘莫測的。寧靜,漸漸潛人你的身上和心底,不由得使人變得膽怯、惆悵、悒鬱,奇怪的念頭不期而至,莫名地產生一股對沙漠、對生活、對宇宙的恐懼。
小柱子依著籬笆站著,不禁打了個哆嗦。他在等候去沙窪地放牛吃草的鐵根回來。月亮進了雲朵之後,鐵根才從黑暗中牽著牛走出來。
鐵根哥一小柱子迎著他跑過去。怎麼了?
杜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