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到底走了。鐵根把牛拴在門口樁子上。他似乎早就預料到這件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走子多久?月亮爬上坨子的時候。
唉,這渾小子,到底走了。這麼黑的夜晚,去趕五六十裏沙坨子路,蠢透了……鐵根淡漠地說著,走進屋裏,但臉上有一種潛在的衝動,眼睛注視著窗外的黑黝黝的沙漠不知想著什麼。他卷了一支煙,然後不慌不忙地從牆上拿下那盞老馬燈。這盞馬燈好久沒用了,玻璃罩被油煙熏得漆黑漆黑。他取下玻璃罩,往裏哈著氣,用布擦淨,點燃上撚。然後提著馬燈走出屋去。別留下我一個人,我害怕。小柱子從後邊說。我哪兒也不去,上房頂把這馬燈掛上去。鐵根回過頭衝小柱子擠了擠眼。掛馬燈幹啥?
這沙坨子有很多冤死鬼,掛上馬燈給他們指指路,叫他們也有個亮光!鐵根怪聲怪調地說著往外走。好黑的夜喲,連星星月亮都叫鬼舔了!
小柱子頭發根簌簌的。遠處傳出餓狼的嚎叫聲。他蜷曲著躺在土炕上,諦聽著鐵根從山牆爬上房頂,沙沙地采著柳條笆的房蓋。漸漸,他疲倦地睡過去了。夢中他見到爸爸正往沙漠裏陷下去,一邊也像杜發一樣吹胡子瞪眼,罵他是窩囊廢、笨蛋,正當他撲過去救時爸爸不見了,那沙漠又變成了一條惡龍向他撲過來,他大喊一聲驚醒了,渾身冷汗淋淋。他揉了揉眼睛,才發現鐵根還沒睡,靠門牆靜靜地坐著,一顆接一顆地抽煙。鞋沒脫,衣服沒脫,似乎要出門,又像是等待著什麼。鐵根哥,你還沒睡?啥時候啦?快雞叫了,你睡吧,我不困。鐵根嗡聲嗡氣地說。小柱子摸不著頭腦。正這時,外屋門咚咚地敲響了。喂,夥計們,快開門!我是杜發!小柱子吃了一驚。可鐵根到這兒會似乎坐累了,輕輕噓了一口氣,沒理睬外邊的敲門,歪倒在炕上睡過去了。杜發哥,你回來了?小柱子下地開門。他娘的,老子迷路了!第一次來這鬼坨子,夜裏根本搞不清東南西北。鬼牽著魂似地圍著一座沙包轉了一夜,就是走不出去。後來才看到這邊有個亮光,奔過來一看,才發現又走回來了,真他媽的見鬼!,多虧了這馬燈,要不兩隻餓狼一直跟到門口!晦氣透了!
小柱子明白了,那馬燈,那一夜未睡的怪人的用意。他的心弦一顫,回頭看睡過去的鐵根,那張令人畏懼的黑臉,似乎一下子和善了許多。
等天亮我再走,白天不會迷路。反正,這鬼地方我是不呆了!杜發惡聲惡氣地咒罵著,可語氣有些顫抖,臉上仍然留有恐怖的痕跡。誰掛的馬燈?不是這馬燈,我說不準走出這鬼坨子了!這個招魂的燈,神差鬼使又把我給招回來了!呸!不是這盞燈,你可能喂狼了。小柱頂他。閉上你的臭嘴,小崽子,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小柱子不服氣地瞪他一眼,翻過身睡去了。杜發斜睨一眼背衝著他睡的鐵根。
杜發,明天你別走了。我跟你做個交易怎麼樣?一聲未吭的鐵根突然開口,可仍然背衝著杜發。做啥交易?
你要是留下來,那我把我那份錢給你。你別信楊頭兒吵吵,不管種多少天,隻要我們種完五千辦,他就得給錢。要是我們種的樹,活了,他還得加倍哩!這是真的?楊頭兒能點頭?沒問題。
你說的話也能算數?
當然算數,我是個男子漢,要是食言,跟你一樣轉沙坨叫餓狼盯上!
好,我幹,我不走了!杜發不計較對方的奚落,答應下來。隻要能掙錢,他舍得一切。轉而又不大放心了,伸出小拇指說:哎,駱駝,咱們還是拉拉鉤吧!
鐵根伸出粗樹枝般的小姆指,鉤住對方的小拇指,兩個人默默地來回拉了兩下。
小柱子哧哧地笑了。有時,大人也用小孩的方式表白自己的為人可信,大概大人們不大相信自己的方式。可是,鐵根哥為啥對這片沙坨這樣下本錢呢?
他們三個人又出現在那片沙坨上,像三隻執拗的駝鳥。沙麵上反射著旭日的光芒,天空呈現出異樣的灰藍色,又顯示出這一天的酷熱無比的跡象。
他們已經幹了三四天,卻隻種下了一千來棵,用鍬挖坑實在太緩慢。而天不下雨,沙漠裏蒸發量猛增,儲存的樹栽子也麵臨著幹枯的危險。
晚上回來,鐵根蹲在房子後邊的沙坑邊,望著坑裏的樹栽子發愣。手裏的玉米麵餅子隻咬了一口。
鐵根哥,天會下雨的,別發愁了。小柱子走過來坐在他旁邊,安慰他。
樹栽子再放兩三天,就完了。鐵根歎了一口氣,抬頭掃視著天際,連塊雲都沒有!用鍬挖坑,保了質量,卻失掉了時間,唉,在這鬼苦沙坨子裏種活一棵樹,真難嗬!
天不下雨,我們從場部拉來的飲用水,也挺不到最後。小柱子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