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不迸坨子沒有水源,他們進坨子時運進來了二百斤水,供人和牲畜飲用。鐵根的眉頭,擰結著愁雲,難道這次又要失敗嗎?一想起失敗,他渾身激靈一顫,心不由得縮緊。多年的追求、夢想,親人和朋友們付出的代價,最終又成為泡影,成為毫無意義的犧牲,他實在不甘心,恨不得撕開萬裏長天,灑下瓢潑大雨,澆灌這幹涸的苦沙!
鐵根哥,小柱子注視著把手裏的餅子捏成碎末的鐵根,小心地開口,我不明白,你為啥一門心思紮在這個苦沙裏,你是想當勞模嗎?
勞模?
鐵根淒然一笑。半天沉默不語。當勞模,我沒想過。他慢慢開口,聲音顯得低沉,似乎想著心事。有時我也不明白自己為啥這樣。你有過向人做了保證,後來沒能兌現的這種事嗎?小柱子搖頭。你向誰做過保證?這無關緊要。關鍵是,這種保證,它重得讓死人不能瞑目,讓活人不能安心……他噓了一口氣,似乎以此減輕心頭的重壓。
保證。小柱子咀嚼著這兩個字,順著鐵根的目光向西北望去,那裏有一片高高堆起的沙丘。
你看到了那座沙丘……知道它的下邊理著啥嗎?沙子唄。
哦哦,二十多年前,那裏曾有過一個小村子。有十幾戶農民,叫沙窩子村。他卷起了一支很粗的煙,眼睛仍注視著那片沙丘。
沙窩子村?沒想到這裏還有過村莊,後來呢?叫現在的那堆沙丘淹了,埋了。盡管這村子的農民袓祖輩輩種樹、植草、架杖子,還有祭天求神,都考能阻擋住沙漠。聰明的農戶都往外遷了,隻剩下三戶沒有走,想離開袓祖輩輩生活下來的故土。鐵根靜靜地敘述著,沒有什麼感情色彩,沉浸在一種遙遠的回憶中。這三戶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一同在鎮上念書。他和她把另外一個同學叫做三叔。
他連連抽了幾口煙。煙霧在他眼前飄繞,遮住了他的臉。你講嗬,後來那三戶咋樣了?
不是說過了,叫沙子埋了,埋進地下了……鐵根聲音微微發顫。有一年春天,一場罕見的沙暴一就是沙漠裏的颶風,襲擊了這個隻剩三戶的小村子。三戶無一幸免,連人帶房,還有他們的牲畜、沙井,統統被埋在鋪天蓋地的流沙下麵……從那時起這一帶就叫苦沙了。
太慘了……那念書的三個孩子呢?小柱子屏住呼吸輕聲問。
那三個孩子,他和她,還有三叔,一起跪在埋掉他們父母、家園的那片沙丘上,對天起誓:要跟這莽古斯沙漠報仇討債,一生不離開這裏。中學畢業後,他們三個跟其他幾位熱血青年一起,開進這苦沙,種樹植草,開始了對沙的搏鬥。後來他和她結婚了,三叔也從場部找了一位姑娘,可仍然住在集體戶。不久,集體戶隻剩下他和她、三叔三個人。可是他和她死也沒想到三叔也動搖了,設在場部的溫暖的小家、老婆孩子吸引著他。有一天趁他和她上挖子種草,三叔扛著行李離開了這土房。結果,風沙中迷了路。他和她找了好幾天,後來風把他的被狼扯碎的屍體從流沙底吹出來了。他轉過頭去,平視著坨包、窪灘、遠處變得朦朧的沙梁。手一顫,煙頭上結的一節白灰掉落在他膝蓋上。就這樣,這裏隻剩下他和她兩個人了,他們不想離開這裏。由於勞累,她得了嚴重的肝病躺在炕上。他守著她。她對他說:我們失敗了,我們鬥不過它……我真恨。我去後,你就把我埋在這苦沙裏給我們的爸爸媽媽做伴。往後,你還能再來看看我嗎?他沒有眼淚,握著她冰冷的手幹巴巴地說:我哪兒也不去,守著你,守著這沙漠,守著我們的誓言……黎明時,她去了,他遵照她的要求,把她埋葬在東邊一座長有苦艾的坨子。
鐵根的黑眸子裏似乎閃動著晶瑩的東西。小柱子也覺得心裏不好受,胸口堵得很。
她喜歡苦艾草,其實這片坨子上隻長兩種草:苦艾和駱駝刺。她稱自己是苦艾,稱他是駱駝刺,說一起在沙漠上紮根。可十幾年過去了……他的誓言、保證還是一句空話。他每當看到那些苦艾,心裏就不安,感到對不起她,對不起他們的父母。總感到這挖子上的每株苦艾,都是她變的,是她不屈的靈魂變的。
鐵根垂下頭去,沉默了。小柱子也沉默了。沙漠的晚風,吹來一股苦艾和駱駝刺的濃烈氣息。坨子上有螢火蟲在飛動。那位背叛諾言的三叔是誰?小柱突然問。他……不,你不用知道。鐵根斷然回答。你不說,我也知道了,他是我爸爸,小柱子的口吻異常冷靜。
小柱子!鐵根喊了一聲,但看到小柱子突然變得嚴肅的神色,他知道一切掩飾是多餘了。他痛苦地抱住頭,低聲呻吟起來,像一頭困獸。
小柱子漠然地注視著鐵根,又轉過臉矚望那黑沉沉的沙漠。漸漸,他臉上呈現出倔強、剛毅的,隻有成年男人才有的自信的神色,原先的孩童的稚嫩和膽怯倏地消失了。
我要回去睡了。小柱子站起來,撇下鐵根一個人,自顧向屋裏走去。
他在恨我。我是不該告訴他的。鐵根望著他背影,心裏悔恨不已。他又卷起了一支煙,火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一隻沙鼠在坑裏的樹栽子上穿越,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又焦慮地望著坑裏的樹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