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非王臣(1 / 3)

曾望穀雖然敗走,但他的人傷亡很少,隻有一個被我擊落樹下,其餘的隻是些輕傷;而西府軍中,陣亡三人,重傷兩人,輕傷十二人,好在貢使的車車壁很厚,焦文裕躲在車裏,一點兒事也沒有。

夜摩大武從懷裏摸出一本本子點過了名,報上了傷亡,唐開將長槍狠狠紮在地上,怒道:“他媽的曾望穀,等我入貢回來定要向都督請令,把這幫蟲豸斬殺幹淨。”

他越說越怒,忽然揮掌在槍杆上一掠而過。我本以為這槍會被擊倒,哪知他單掌掠過,長槍居然像被利刀砍過一般一揮而斷。

槍杆是用很堅韌的木料製成,用刀砍也未必能有這般幹脆利落地砍斷。隨著他這一掌,我也猛然一驚。

沒想到,唐開居然有這等好的本事!怪不得他能托大去追擊曾望穀呢。

這時唐開已在吼道:“將陣亡的三個兄弟就地掩埋,傷者視傷勢輕重上車。”

夜摩大武把那本本子放進懷裏,走了回來。等他走過來,我道:“大武兄,曾望穀到底是什麼人?聽聲音,好像非常年輕。”

“沒人見過他,隻聽說他以前是李湍跟前非常得寵的人,還有人傳說,他是李湍的孌童。”

我皺了皺眉。曾望穀是李湍的孌童?我也根本無法把那個斬釘截鐵的聲音跟“孌童”兩個字聯係起來。不過,聽曾望穀的聲音也很是尖脆,想必他的長相相當俊美。李湍有這種嗜好,我倒也不知道。

夜摩大武看著正在指揮士兵整理大車的唐開,喃喃道:“這人已經在鬼嘯林盤踞了五六個月,我們幾次想要圍殲他都被他安然脫身,而且他的人也不見少,當真有他的本事。”大車上,插滿了箭,打包的貢品雖有一層木板擋著,但這些箭隻怕刺破了內裏的包裹,得好好整理了。

的確,曾望穀的箭術絕對是譚青、江在軒那一級的高手,而且他指揮部下,進退有據,定也深通兵法。雖然他手下盡是些烏合之眾,卻也很具威脅。如果這人也能收入龍鱗軍中的話……

我不禁有點想笑。到這時,我還想著龍鱗軍。也許,現在龍鱗軍從上到下,隻剩了我和吳萬齡兩個了吧?

這時,唐開在那邊大聲道:“夜摩大武,宗洋也已陣亡,你給他記上一筆吧。他媽的曾望穀,這四條人命,我要你身上四塊肉來換。”

他在那兒汙言穢語地罵個不停,夜摩大武答應一聲,從懷裏摸出了一本書,翻了開來。我順口道:“大武兄,我見你有本書啊。”

夜摩大武道:“那是本名冊。楚將軍也看過書嗎?”他從懷裏又摸出一支黑黑的小棒,翻開那本名冊,在“宗洋”的名字下寫了個日期。

我摸了摸懷裏,在高鷲城中拿到的兩本還有一本在我身邊。我摸出來道:“你這名冊上能寫字嗎?試試這兒,能不能寫?”

夜摩大武接了過來,在封麵上畫了一條,但是他那根小棒在名冊上記得很容易,在我這本書上卻隻是畫了條黑痕,輕輕一抹就抹掉了。他詫道:“楚將軍,你這本書是什麼做的?好像不是牛羊皮啊。”

帝國的書本,高級的用牛羊皮切成方塊磨薄後再砑光,然後在上麵寫字,一本書價值不菲,而便宜的用竹簡刻字後上色,一本書有數十斤重,攜帶大是不便。我拿到那兩本書時便對製成這書本的材料很是不解,曾經切下一小條燒著試試,但這東西入火即融,變成黑黑的一小團,還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我見夜摩大武的名冊與這有些像,一樣薄如樹葉,本以為是同一種東西,沒想到居然完全不同。我道:“你的名冊是哪裏來的?”

夜摩大武道:“那是繭紙,好像跟你的大不相同。”

這名字還是第一次聽到,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道:“繭紙?那是什麼?”

“那是煮繭的水沉澱在竹篩上形成的一種東西,不是易得的,平常不是太薄就是有破洞,這一本名冊我是千挑萬選才找齊,別小看這小小一本,足有幾十頁呢。”

他的那本子大小和我的書差不多,但我的書足有兩百多頁,他那一張張的繭紙還是比我的書頁要厚得多。可如果跟羊皮書相比,繭紙又輕便得多了。隻是繭紙如此難得,好像也不是很好弄到。這時唐開已在指揮士兵起程,我也不再去多問了。

鬼嘯林有二十裏方圓,下麵的行程倒沒有什麼波折,曾望穀大概也知道一次伏擊不成,便不會再有機會。

此人當真非同凡響。走出鬼嘯林,我回頭又望了一眼。那一片樹林中還傳來陣陣呼嘯,仿佛是攫人不得的鬼物在啜泣。我打了個寒戰,對吳萬齡道:“吳將軍,此去帝都,尚有千裏之遙,如果再有五六個地方有曾望穀這等人物,隻怕前途叵測啊,唉。”

吳萬齡看了看四周,道:“楚將軍,我有句話想說,不知楚將軍聽不聽得進?”

我不知他要說什麼,看了看他道:“怎麼了?”

“楚將軍,在高鷲城中,縱然我們被蛇人攻得左支右絀,你從不曾喪失過信心。可是從我們逃出城來,你好像一下子頹喪了很多。”

像是兜頭被澆下一桶涼水,我渾身都一凜。的確,在高鷲城中,即使麵對蛇人,我也從來沒有畏懼過,甚至能到蛇人營中將沈西平的頭也盜出來。可是也許最後的那場破城之戰讓我經受了過大的刺激,我好像一下子沒什麼信心了。曾望穀即使再厲害,能有蛇人厲害嗎?他的隊伍人數也不算多,實在並不算怎麼樣,可我好像連曾望穀也有幾分懼意。如果在守城時我也是像現在這副樣子,恐怕早就死在陣中了。

我一帶馬,馬長嘶一聲,把前麵的西府軍也驚動了。他們紛紛扭頭看過來,不知出了什麼事。我提著馬,繞著她的車轉了一圈,又回到吳萬齡邊上,道:“吳將軍,你說得對。”

我絕不會讓你再經受什麼驚嚇。

看著她坐的那輛大車,我默默地想著。

穿過乙支、祈連兩省,便進入方陽省境內。乙支、祈連兩省向來蕭條殘破,乙支省的府治在帝國最多隻能排到五十名以後,祈連省的府治甚至排不上號,還不及幾個富省的小城,兩省人口以前加起來也不及天水一省的人口多。但天水省因為屢遭兵殛,許多原先散居在天水省的居民越江而逃,這兩省的人口也有所增加,我們一路不時見到一些聚居的村落。因為聚居未久,帝國的官員尚無暇顧及,那些人在這些貧瘠的土地上休養生息,倒也自得其樂。

車隊路過那些村落時,一些孩子大呼小叫地跑出來跟著我們。就像原野上的雜草,即使被野火燒成一片灰燼,春天來臨的時候仍然會長得滿山都是,這些孩子也一代一代地生長。他們也許並不知道戰爭的殘酷,在他們眼裏,我們這些騎著馬,手持兵器的武士實在是一道值得讚歎的風景。

過上十幾年,這些孩子可能也會手執兵器,去進行殺戮。那時,他們會知道戰爭的可怖了吧。

進入方陽省,周圍的一切也像是換了副景象。方陽省靠近帝都,府治北寧城與帝都霧雲城相距不過兩百裏,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向來有“帝都之門”之稱,這裏駐有一萬多兵力,守將是方陽省總督長安伯屠方。屠方雖不是什麼名將,但他一家三代都很得帝君寵信,他自己也是先帝駙馬,算是外戚,帝君讓他拱衛京師,自也是放心。

拜見過屠方後,我們在北寧城休整了一日,便重又出發。現在距帝都最多隻有兩天的路程了,到這時,已可說不必再擔心什麼。一路上一直戰戰兢兢的唐開也露出了笑顏,想必這一趟入貢順利,他回去後也會得以升遷。

北寧城位於兩山之間,夾山而建,正像是一把鎖住大門的巨鎖。過了北寧城,便是一馬平川,這二百裏通衢走得很快。一路上,官道兩邊也已長出了茂密的雜草,如野火般漫過原野,無邊無際,一如大海。

我和吳萬齡騎馬走在最後,心情也漸漸輕鬆起來。薛文亦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撩開車簾看著外麵,不時和秦豔春說幾句梯己話,坐在一邊的張龍友卻尷尬得很,我在外麵見了,也不覺好笑。隻是,她所坐的那輛車卻一直沒有拉開窗簾來。

這次西府軍入貢,算是相當隆重的,貢使也分文武二人,文貢使焦文裕本來還時不時出來走走,自從曾望穀襲擊以後,他就一直躲在車裏,隻有休息時才出來,大概現在還沒從曾望穀的襲擊帶來的後怕中擺脫出來。

又行了一日,前麵有人忽然喧嘩起來,我道:“怎麼了?”

從車中,張龍友叫道:“帝都!楚將軍,霧雲城到了!”

他在車中站著,指著前麵大呼小叫,一臉的喜色。我伸長脖子望去,遠遠的,在一帶青山間,一個塔尖半隱半露,上麵正放出金色的光芒。

那正是華表山上的郊天塔。華表山在霧雲城西郊,能見到郊天塔,霧雲城也隻有十幾二十裏路了。我一陣欣喜,道:“正是!吳將軍,我們回來了!”

吳萬齡也欣喜萬分,道:“是啊,統領,我們回來了!”

西府軍大概從來沒見過這麼高的建築,我聽得他們一個個都在發出驚歎。夜摩大武離我們最近,他正張著嘴,似乎不信自己的眼睛。我拍了拍馬走上前,道:“大武兄,帝都到了!”

夜摩大武轉過頭道:“楚將軍,我隻在書上見人寫這郊天塔高聳入雲,原也隻道無非和符敦城裏的望江閣差不多高,沒想到,居然有這等高法!”

我微微一笑。以前見慣了郊天塔,也並不覺得如何高,可聽薛文亦說了魯晰子的事後,便覺得這座塔確實是高。我道:“帝都的建築,有不少雄偉壯觀的,大武兄有空,我帶你去遊覽一番。”

這時,從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楚將軍,霧雲城是不是有個祥雲觀?”

那是和張龍友很好的那個女子的聲音,這祥雲觀準也是張龍友跟她說的。我轉過頭笑道:“是啊,那是天機法師的清修之城,每月初一十五開觀,讓人入內進香。聽說這觀有九十九間半,是除禁宮以外最大的房子了。”

她正坐在那個說話的女子邊上,也在望著遠處的郊天塔。聽得我說,她轉過眼光,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直如春花綻放,明豔不可方物,我心頭湧起一股暖意,又道:“祥雲觀是法統的地方,張先生一定很熟的……”

我話還未說完,前麵忽然有人叫道:“是野豬!是野豬啊!”

在一片混亂中,路邊傳來一陣響動,一頭野豬在草叢裏直竄出來,幾個西府軍撥馬在追,這頭野豬慌不擇路,竟然向她這輛車衝了過來。我從車上摘下長槍,一打馬,攔住了那頭野豬,凝神定氣,一槍刺向那頭野豬。

野豬如果長老了,凶猛程度不遜於鼠虎。但這頭野豬隻怕才一歲多一點,身上的皮毛還是很鬆散的,不像老野豬那樣經常被樹脂沙土粘得幾同鎧甲。我看準了這野豬的來路,一槍刺下,槍尖正紮入野豬脖子處。槍一入體,這野豬發出一陣慘叫,拚命掙紮,但它已被我的長槍紮穿了,哪裏還掙得脫?它垂死之下,力量倒也很大,我帶著馬原地轉了幾圈,猛地一挑,野豬被我挑得飛起兩三尺高,滑出了槍尖,倒在地上也沒氣了。

一個西府軍跑得很快,已到了這野豬邊上,他從馬上一下彎下腰將野豬抓了起來,笑道:“楚將軍好本領,今天我們有烤豬肉吃了。”

我也笑道:“到了帝都,哪裏還在乎這一頭野豬,酒肆裏好吃的多著呢。”

這野豬也有六七十斤,他一手抓起,行若無事,力氣當真不小。他抓著野豬擱在馬背上,“咦”了一聲道:“怎麼,原來這畜生已經中箭了?”

這野豬後臀上中了一支箭,怪不得會亂跑跑到我們隊列中來。隻是這箭刺得並不深,這野豬再跑一陣,隻怕箭會自己脫落。那人一把拔出箭來看了看道:“好漂亮的箭,誰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