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奪嫡之爭(3 / 3)

我轉過身,道:“吳將軍,對不起,我失態了。”

吳萬齡道:“統領,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當今之計,該想想破敵之策。”我苦笑了一下。破敵之策?談何容易。而在我心中,隱隱的,還有另一個念頭。

這個帝國,就讓它亡了吧。

隻是這個念頭當然不能出口。我點了點頭道:“吳將軍說的正是。”

張龍友見我們一言一語,漸歸平靜,他歎了一口氣,道:“命中所無,必定不能強求。願她能好一些吧。”

他也已絕望了吧?現在她們已納入後宮,我們除了絕望,還能怎麼辦?

這時,大門口忽然有一陣喧嘩。我們這房子雖然對著大門,但天已黑了下來,看不清什麼。正在遲疑,隻聽得文侯的聲音響了起來:“四位將軍在嗎?”

隨著他的喊聲,文侯大踏步走了過來,滿麵春風,不知有什麼好事。我們一起跪了下來,道:“文侯大人,末將有禮。”

文侯走到我們跟前,道:“來,來,接旨。”

帝君給我們下旨了?大概是升官吧。我心頭又是一陣痛楚,低下頭道:“末將接旨。”

文侯拿過邊上一個隨從手捧的帛書,大聲道:“天保帝詔曰:察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工正薛文亦,參軍張龍友,公忠體國,舍生忘死,萬裏來歸,故加封楚休紅為下將軍,帝國軍校教席,以教誨後進聽用;薛文亦、張龍友皆為工部員外郎,欽此。”

文侯讀完了,我不由一怔。等他收好聖旨,我道:“文侯大人,我們還有一位吳萬齡將軍,怎麼不見說起?”

文侯道:“吳將軍官職太卑,故聖旨中未提,他也入軍校中充任教席。”

吳萬齡原先在後軍隻是個小校,是十三級武官的最後一級,到龍鱗軍也是個哨長,屬十一級。我看了看吳萬齡,他倒沒什麼不悅之色,隻是誠惶誠恐道:“謝大人。”

薛文亦和張龍友入工部升為員外郎,都隻是升了一級,也不算升得快。但我的下將軍雖然是五級軍階,在有名號的將軍中是最低一級,但我當百夫長時才十一級,升為統領也才九級,現在可說連跳了四級,原先隻是下級軍官,現在卻一下成了上級軍官了。這等升法,大概是帝君看到她們的麵上吧。

如果不是因為她,我該是很高興的,隻怕要叩謝不絕了。但此時我卻不知有什麼滋味,好像吃了一口變質的食物,吐也吐不出來。不過,讓我到軍校當教官,不免有點意外。等文侯收拾好聖旨,我道:“大人,東平援軍之事,有無商議停當?”

文侯道:“東平援軍,由二太子親自統兵兩萬,前鋒營統製路恭行為偏將軍,明日便要出發。”

路恭行那升得比我還要高一級了。不過他本來是前鋒營統製,相當於萬夫長的身份,本來比我的龍鱗軍統領還要高三級,從六級升到四級,隻升了兩級。恐怕,隻是因為他沒有帶四個美女回來。

文侯道:“楚將軍,今夜你陪我對飲一晚吧,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我又跪下來道:“遵大人命。”

對文侯,我也不知該感激還是該怨恨。如果不是文侯,我已被太子殺了。可如果被太子殺了,那我也不必像現在這般痛苦。

文侯道:“好吧。晚上我叫人來帶你,今晚去醉楓樓,一醉方休,太子殿下也要來的。”

醉楓樓是帝都最豪華的酒樓,樓裏的美酒正是高鷲城來的木穀子酒。

酒香醇甜美,但是我也不懂品嚐。文侯一係的軍官有不少來和我打招呼,我是酒到必幹,像喝水一樣,聽人大讚了一通“楚將軍豪爽”、“楚將軍英武”之類的話,也不知喝酒和豪爽英武有什麼相幹。原本喝上一壇頭便要暈,但此時我好像越喝越是清醒。

木穀子酒,不知還有誰能釀了。

文侯和太子坐在一起,不知說些什麼。酒樓裏的歌姬歌舞不休,也有彈琵琶的,但那琵琶聲也像刀子一般,刺得我心頭生疼。

文侯忽然道:“楚將軍,你可說說,那些妖獸是什麼樣的?”

我被文侯一喊,忙不迭站起身來,他招招手道:“坐下說,坐下說。”

我坐了下來,道:“那是年初,攻破高鷲城後的事……”

我說得滔滔不絕,從高鷲城中屠城發現蛇人開始,直到蛇人出現,沈西平戰死,勞國基獻計以火藥進攻失敗,發現參軍高鐵衝本是內奸,陸經漁和蒼月公歸來,以及蒼月公計謀被看穿身死於蛇人陣中,直到最後城中絕糧,殺人為食,最後城被攻破,南征的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這些話,大概路恭行也又在帝君跟前說過一遍了,我口才不及路恭行,但說得也還算清楚。說到殺人為食時,我看見太子有種想吐的意思,不覺暗自有點快意。

等我說完,卻沒有一個人發話。他們聽得都有些震驚。半晌,文侯才歎道:“想不到,武侯大人最終是這個下場。”

太子道:“甄卿,別說這些了,還是看舞吧。”

文侯道:“是,是,礪之不該掃興。這醉楓樓新來的一個歌姬叫花月春,雖然人長得不是十分人才,但那歌喉婉轉動聽,的確是妙品。”

那個花月春上來了。她長得不算如何美,不過平平而已,一展歌喉,卻真個有繞梁三日之妙。她身後的一班細樂本也彈奏得很是動聽,但她隻一吐字,便覺那等樂聲不過如草蟲之鳴而已。

一曲甫了,文侯鼓掌道:“真是妙曲。可惜這細樂不免失色,殿……那個公子,你深通音律,不妨按節奏上一曲,讓我等一聆公子妙技,豈非韻事?”

太子微微一笑道:“甄卿,既然如此,我便來奏上一曲吧。”

他從懷裏摸出一支黑黝黝的短笛。一見到這笛子,我便想起了武侯那支鐵笛了。這花月春珠圓玉潤,聲音既響又脆,隻怕隻有武侯的鐵笛才蓋得住她的聲音,太子要給她伴奏,豈不是自找沒趣?

太子道:“下一支曲子是什麼?”

花月春大概也沒想到太子居然會真的要吹奏一曲,她有點惶惶然,道:“公子,下一支是《月映春江》。”

《月映春江》!

我的心頭猛地一跳。這曲子,不正是我第一次在武侯帳中看見她時,她所彈的一曲嗎?難道太子知道底細了,故意要花月春唱這支曲子來氣我的?我偷偷看看太子,他麵含微笑,根本沒在意我。我不禁有點苦笑,心知隻是自己胡思亂想。這支《月映春江》很是流行,我從小便聽得熟了,這花月春要唱自不稀奇。而我在太子心目中,隻怕連個蟲豸都比不上,他才懶得來氣我。幸好我這等自作多情也沒人發現,我端起一杯酒,又喝了一口。

酒方到唇邊,耳邊忽然響起了一串笛音。這笛聲響遏行雲,卻又連每一個音調都清晰可辨,聽入耳中說不出的妥帖舒服。我幾乎把一口酒都噴了出來,心知不能如此失禮,強自忍住。

太子坐在座上,麵色端莊。他本來便英俊不凡,此時更直如天人。花月春麵上也露出喜色,她一定也沒想到太子竟然有如此神妙的笛技。

這時前奏已畢,細樂又奏出一段和弦,花月春的歌聲響了起來:

月映春江靜無波,江上青山落花多。

連山明月春浩渺,夾岸垂楊影婆娑。

江上何人行又止,繞船明月愁無已。

茫茫江水送歸舟,一棹春波人千裏。

唱到這裏,花月春停了停,樂班奏了個間奏,當中太子的笛聲如一水長流,綿延不絕,夾在箏琶簫鼓中,既卓爾不群,又似和那些別的樂聲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時太子抬了抬手,笛聲本是宮調,一下又換到了商聲,花月春又唱道:

人隔雲山萬千重,天風吹下玉叮咚。

影落波心逐江水,人在白雲第幾峰。

水流水在濯錦鱗,人去人來草如茵。

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猶是去年人。

這歌詞也不知是誰做的,充滿了一股歎老傷懷的感傷氣息,當花月春唱到“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猶是去年人”時,我也隻覺心頭一酸,似乎要落下淚來。

去年。去年我不曾認識她時,還是個前鋒營裏的百夫長,攻城略地,殺人如麻,刀槍上飽飲敵人的鮮血。也僅僅是一年,我似乎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還說什麼“此身猶是去年人”嗎?

太子的笛聲在高處轉了兩個彎,忽然又如飛流直下,重新轉回宮調,變得婉轉柔靡。花月春又唱道:

人世興衰紛如縷,百年幾見花如雨。

江流日夜變古今,昨日紅塵今黃土。

雲破月來江水平,輕波未掩落花聲。

但願人生長如此,春江萬裏月長明。

唱到“明”字時,她的聲音如一條長線,漸漸輕微,但總是不絕,便如一條長線,無休無止地繞過去。樂班的樂聲都漸漸停止,唯有太子的笛聲也如長線一般追隨著花月春的歌聲,不曾斷絕。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得文侯高聲道:“歌聲曼妙無雙,笛曲神乎其技,真是相得益彰,兩美並兼啊。”

歌唱完了嗎?此時我才發現周圍鴉雀無聲,花月春正看著太子,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光彩。她長得並不如何美貌,但此時卻大有神采,倒似個美人了。而太子居然也微笑著看著她,臉上有種莫名的興奮。文侯道:“花小姐,聽說閔維丘出都後曾得一聞花小姐妙曲,有題壁一首說:‘自幸身由天眷顧,出都猶得閱清歌’,不知是否屬實?”

花月春抿嘴一笑,道:“大爺真是取笑,閔先生不過是對月春的溢美之詞而已。”

太子這時喃喃道:“難怪難怪,閔先生得聞此歌,確當不以出都遠流為苦了。便是宮中,何曾聽得此等妙曲?”

文侯忽然詭秘地一笑,道:“公子,花小姐閨中,今夜尚少個相和之伴,公子不知是否有幸入幕唱和一番?”

我心頭猛地一陣泄氣。這是文侯嗎?簡直就是妓院裏拉皮條的。我不曾去過妓院,但在軍校時,和幾個同學外出晚歸路過那些妓院,便曾看見那些拉皮條的拉住路過的公子哥的馬匹,嘴裏酸溜溜地說些什麼“公子,春宵不可無伴”之類。那個運籌帷幄,曾火燒蒼月公戰船,又定下為淵驅魚之策,將共和軍逼上絕路的文侯,跟眼前這甄礪之難道真的是一個人?

太子看了看四周,道:“這個麼……”

文侯拍了拍胸口,道:“放心,今天我給公子壓陣,便在這兒與幾位痛飲一宵,公子你就放心吧,明天去參加那開學典禮,定誤不了。”

太子微微一笑,道:“隻不知花小姐是否首肯?”

文侯笑道:“公子,你不曾見花小姐那一張小臉已笑得花朵似的,得遇公子這等良人,那也是花小姐前世修來的福分。花小姐,我給你做得這個好媒,你幾時要謝我?”

花月春“喲”了一聲,跑了進去。文侯笑道:“公子,你還不進去。”

太子答應一聲,便跑了進去。他本來一臉清雅從容,此時跑得急了,連鞋子也掉下一隻。等他跑進去,文侯笑著對那班樂隊道:“來人,拿賞錢。你們姑娘今天找到個如意郎君,你們自己回去吧,明天再來接便是。”

那班樂隊答謝了,紛紛離去。在他們走時,我心頭一陣陣地氣惱。

我根本想不到,文侯竟然會猥瑣至此。便是太子帶來的太監,也不會這等樣子。可我也不敢多嘴,隻怕一說便說漏了嘴,說不定會觸怒文侯。文侯對太子既軟且媚,對我這樣的人,隻怕也和武侯差不太遠。

正想著,忽然聽得文侯又道:“諸公,現在已無亂耳之人,且說正事。”

這幾句話說得平和端正,若非我聽得是文侯的聲音,定想不到會是剛才這文侯說出來的。我有點驚愕地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