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這話很客氣,崔陽本要斥責葉飛鵠幾句,這般一來,他反倒沒話說了。葉飛鵠抬起頭,大概也沒料到文侯竟會如此平易近人。他直視著文侯道:“小吏葉飛鵠失禮,望大人恕罪。”
文侯笑道:“何罪之有,你造出這等巨艦,實有大功。葉飛鵠,本官升你為員外郎,加緊造船。”
葉飛鵠有點怔住了,也沒起來,反倒雙腿跪下道:“謝大人青眼有加。”
文侯道:“這船你取名叫‘飛鵠號’嗎?很不錯的名字啊。”
葉飛鵠此時站了起來,他聽得文侯這般說,臉上卻一紅,道:“大人取笑,此船至今尚無正式之名。”
“叫‘飛鵠號’挺好,命金部馬上打上一對‘飛鵠號’的銅字,釘到船頭。”
崔陽也有點呆了,隻怕他也沒想到文侯居然會如此看得起葉飛鵠。他一躬身道:“卑職馬上去辦。”
我正隨著文侯在船上看了一圈,這時水府的大門口忽然傳來一陣號角聲,隻見一輛車分開人群開了過來,遠遠望去,正是那輛十馬所拉的大車。
這是太子來了?我正想著,文侯已走下這“飛鵠號”迎了過去。太子的大車停了下來,文侯跪到車前道:“太子殿下,臣甄礪之恭請殿下前來吩咐諸軍。”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我盡管心中隻是萬千不情願,也隻能跪在人群中。太子從車裏鑽了出來,他今天穿了一件很是豪華的明黃長衫,看了看跪成一片的大軍,他道:“甄卿,去哪兒?”
文侯道:“殿下請隨我來。”他領著太子走上了高台,幾個隨從捧著一大堆盒子跟在他後邊也走了上去。此時三萬人的大軍已經在台下集結完畢,連人帶輜重,已經密密麻麻地站在一大片,鴉雀無聲,隻怕不少人都在想著這盒子裏是什麼東西。文侯掃視了我們一眼,忽然大聲道:“畢煒聽令!”
是畢煒?我吃了一驚。我原以為這次從水路增援東平城,多半會是讓水將鄧滄瀾帶隊,沒想到頭一個叫的卻是畢煒。
畢煒走上高台,跪到文侯跟前,臉上卻沒有什麼異樣,想必他已早就知道了。文侯從腰間取下佩刀,大聲道:“畢將軍,此番出征在即,本官現命你為增援軍主帥,暫領本官的赤城刀。軍中若有不服你者,不論軍階,一律可先斬後奏。”
文侯的話一出口,我發現王長青和沈洪都有點變色。畢煒也是個偏將軍,與他們並級,但聽文侯的意思,他們若不遵號令,畢煒竟然可以將他們斬了。在他們心中,大概正有點不忿吧。
太子從身邊一個隨從手裏接過一個盒子道:“畢將軍,此役事關帝國氣運,這裏是一套明光鎧,現賜予畢將軍,望畢將軍以國事為重,能馬到成功,早奏凱歌。”
畢煒接過了那盒明光鎧道:“謝殿下。”他一手還拿著那把赤城刀,此時將刀佩到腰間,大聲道:“末將身擔此任,當血戰沙場,以報殿下大恩。”
他說得有力,但我聽了卻多少覺得好笑。太子對我們有什麼恩?他曾想殺我,對我就更沒有恩了。
想到這裏,我又隻覺得心頭有些隱隱作痛,想起了她。一入深宮,我隻怕已永遠見不到她的麵容了。
這時文侯向我們這邊看來,又大聲道:“王長青,沈洪,解,蒲安禮聽令!”
一聽到最後一個名字,我不由得渾身都是一震。沒想到,蒲安禮也在這兒,而且他是與王長青他們並列,難道說,他是要和王長青他們一樣,做統兵大將嗎?
原先在前鋒營裏,我和蒲安禮是同級,但我回帝都要早,他回來我也隻是從錢文義嘴裏聽到消息。我和路恭行是同一批回來的,那一批人都或多或少受過加封,連兩個士兵也升到什長,後來回來的便沒有這個待遇了。我本以為我可能會被文侯任命為一個指揮官,但這個位置被蒲安禮搶走了,難道要我到蒲安禮部下,受他管轄嗎?不算我以前和蒲安禮在前鋒營時的矛盾,單說現在,我的官職已高過了蒲安禮,要我再聽從蒲安禮號令,不由一陣的難受。
蒲安禮從隊伍中走了出來。他那一批都是南征殘軍,錢文義他們也在那兒,一共不過千人上下,雖然都換上了新號服,但已和軍中調出的那五千部隊大為不同。蒲安禮和另三人跪到文侯跟前,文侯大聲道:“爾等四人為四軍主將,當同心協力,共赴國難。”
“遵命!”
他們四人很整齊地答了一聲,太子又向他們一人賜了一套明光鎧,他們才重站起來。剛站直了,文侯從懷裏摸出一個很精致的腰牌盒,又道:“蒲將軍,你出生入死,重歸帝都,殿下聞得蒲將軍之名,大為欣喜,故為你請命,越級提你為下將軍之職。”
蒲安禮原先隻是個百夫長,一下子連跳那麼多級,我本以為我升得算快的,沒想到他比我還快。從外地調來的援軍不知道蒲安禮原先是什麼,而錢文義他們卻不禁發出了一陣輕呼。我看到錢文義,他臉都幾乎氣白了。錢文義和蒲安禮是同一批逃回來的,原先平級,可現在他原封不動,蒲安禮卻一步登天,自然讓他很不好受。
蒲安禮接過那腰牌,臉上一呆,忽然跪下道:“殿下,文侯大人,蒲安禮建功甚微,受恩匪淺,必當粉身報國。”
他的話也有些顫動,也許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升得那麼快。突然,我看到文侯的臉上略微有些古怪的笑意,我腦中像有閃電閃過,猛地醒悟過來。
蒲安禮的父親開顯伯蒲峙身居工部尚書之職,是當朝重臣,蒲安禮能升那麼快,恐怕是拜他父親所賜。當朝重臣,隨了太師和文侯,便要屬刑、兵、戶、工四部尚書了。現在帝君的寵妃希望自己親生的二太子能成為儲君,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朝中四部尚書裏,路恭行的父親兵部尚書路翔因為與二太子的母親江妃為中表之親,自然鐵定是二太子一黨,刑、戶兩部尚書則屬太子一黨。此等狀況下,蒲峙的立場就相當微妙,若他能加入二太子一黨,那麼四大臣恰恰分成兩派,權力最重的兵部尚書和帝君身邊最為親密的江妃組成的勢力就能遠超過文侯的太子一黨了。可蒲峙一旦歸到太子陣營,那麼太子黨又能占些上風。首次增援時,因為路翔全力推舉二太子,文侯沒有力爭,隻怕也知道不管他如何爭,也爭不過路翔的。此番二路援兵馬上便要出發,身為兵部尚書的路翔大概也知道這批軍馬都是文侯的人,連這出師大會都不來。
這等看來,文侯在大會上當眾加封蒲安禮,那也是招旁敲側擊,實是為了蒲峙吧。
我一向也隻知在戰場上拚殺,自南征軍全軍覆沒以後,我想得多了起來。也隻有到這時,我才懂得了這種不見刀光劍影的鉤心鬥角實在也不比真正的戰鬥遜色。
文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在他心中,隻怕無時無刻不在思索策劃。不過,以他這樣算度,也不曾算到前些天倭莊的叛亂,以至於會措手不及吧。
一想起倭莊,我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鄧滄瀾和畢煒斬盡倭莊島夷前,一個倭人騎馬出來說“我們上當了”那回事。那個倭人這句話又有什麼含義?
我看著臉上浮起神秘莫測笑容的文侯,心頭不知不覺地有一陣寒意。屠滅倭莊後,張龍友那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有文侯對倭莊施展的斬草除根,都讓我有點猜疑。以前隻是約略想了想,但現在看到文侯這樣的笑容,我又猜到了幾分。
但願文侯不要來猜忌我吧,我默默地想著。這時蒲安禮還在說什麼什麼,語氣慷慨激昂,說完了後下麵又是一陣歡呼,隻怕那些豪言壯語也打動了聽者的心。但我連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對文侯的敬意和懼意現在同時又增了幾分。
等他們歡呼完了,文侯又大聲道:“楚休紅,錢文義,楊易,邢鐵風聽令。”
我心頭一凜,看了看邊上。我站得離錢文義他們不遠,楊易原先是前鋒四營的百夫長,這回文侯叫的四個人都曾是前鋒營百夫長。
難道,文侯是要讓我和他們並列嗎?就算讓我重新做百夫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如果要聽從蒲安禮號令,那我實在不好受。
我們走上台去,文侯道:“四位將軍,你們原先都是前鋒營中的勇將,如今前鋒營全軍盡沒,但你們還在。”他掃了我們一眼,忽然大聲道:“聽令!”
我們一下跪了下來,文侯道:“南征軍殘部,如今還有一千三百餘。這一千三百多位勇士,都是在妖獸刀槍下血戰過來的,當不墮百戰百勝的前鋒營威名。楚將軍,我命你將這一千三百人重新組建成前鋒營,你為前鋒營統製,錢、楊、邢三位將軍為新前鋒營三統領,定要讓這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強兵重現於世。”
他說完了,太子在一邊道:“楚……楚將軍,錢將軍,楊將軍,邢將軍,這裏是四套黑月鎧,望四位將軍披此戰甲,率前鋒營在戰場上所向無敵。”
所向無敵?我不禁一陣苦笑。雖然名稱也叫前鋒營,但這支由殘兵敗將組成的前鋒營哪裏及得上當初的前鋒營?那時的前鋒營都是從各軍中精挑細選,又經過長時間訓練的,現在二十百夫長連我也隻剩下了四個,要和以前的前鋒營一樣,談何容易,何況就算是以前的前鋒營,也仍擋不住蛇人的兵鋒。
我們跪在地上,謝過了恩。帝國鎧分四等,明光鎧華麗輕巧堅實,是頭一等鎧甲,黑月鎧的防護力和明光鎧相差無幾,但甲葉上因為有擦不掉的斑點,所以全身都塗成了黑色,比明光鎧已低了一等了。太子賜給畢煒和蒲安禮他們這四軍主將的都是明光鎧,賜到我們頭上卻成了黑月鎧了。這自不是工部連幾套明光鎧也拿不出來,隻是為了分成級別吧。
我還是比蒲安禮低上一級啊。走下去的時候,我看著手捧甲胄、站在隊中的蒲安禮,心頭又是一陣亂。
還好,我不曾直接受他指使,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太子像是大發善心一樣,又賜了一些四軍中的中級軍官,到後來賜給他們的已是一把腰刀。這腰刀雖然也價值不菲,但已是不能和明光鎧、黑月鎧比的。不管怎麼說,我成了能號令以前同僚的前鋒營統製,那也說明文侯並不曾對我失望吧。
中級軍官的賞賜結束後,由四軍主將來大發一通豪言壯語。這隻怕也是文侯的主意吧,以前武侯出師時不曾有這等事過。等一切都弄好,船隻上,輜重糧草也已裝齊,終於,在月上中天時,這新點出來的三萬人援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我們這支新前鋒營分到的是十艘載重百餘人的小型船。幸好掌舵的都由工部水府安排妥當,我們上了船的,也隻消分派一批人去操槳就是了。隨著一聲令下,戰船衝破了夜幕,開始了征程。
此時正是三月初十的午夜,大概已經交三月十一日的淩晨了,離天壽節還有十二天。在這個夜裏,這支幾乎是拚湊起來的援軍分乘到兩百六十八艘戰船圍著那艘巨艦,劈波斬浪,向南而行。那巨艦船頭剛釘上去的“飛鵠號”三個大字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也許,此番征戰,會成為南征軍第二吧。我已經逃過一劫了,第二次還能不能逃過呢?
想著這些不吉利的事,我在船頭打開剛受賜的那件黑月鎧穿起來。把厚厚的外套脫掉後,船頭起了陣河風,吹起我的戰袍。三月的風仍帶著些寒意,雖然也軟了許多,但這陣風中好像仍是有著無數的鋒刃,吹到身上有點刺痛。
江山如畫猶無奈,隻與英雄作戰場。
雖然眼前也看不到路上的風景,但我還是一下想起了當初天機法師的這兩句話。這大好河山,不知還要經曆幾年戰火塗炭,才能恢複如畫的美景?
我把黑月鎧穿好,將百辟刀掛到甲外,不禁長歎了一口氣。腳下,隻聽得流水汩汩,輕浪叢生,綿延數裏的船隊向南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