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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下了第二個結論:池淺王八多,都是傻逼,誰都別信,最安全。

這種結論太極端了,在我十八歲去工廠之時,我爸爸完全不是這麼憤世嫉俗的,他告訴我工廠非常權威、非常友好而且正經,像一個微笑著的老大哥。現在他也豁出去了,說出了真相。老楊畢竟讀過四年本科,本質上是個理智的人,出門對我說:“誰都別信,看誰都是傻逼,這麼幹行得通嗎?”

我說:“我爸爸最近更年期,打麻將輸了兩個禮拜,沒翻過本兒來。這種人的話,你能信嗎?”

楊遲來到農藥廠,也是倒三班,跟我當年一樣。頭天是早班,五點鍾起床,六點鍾進廠換了工作服站在車間裏對著外麵張望,遠方的晨曦中有一幢褪色的橙色房子,老楊想起來這是農藥廠的托兒所,大概十年前,也就是我們念小學的時候,那地方每到暑假就收容工廠職工的子女,被稱為暑假班。我們經常去,阿姨也不太管,以此為據點把工廠玩了個遍。五年級的時候我們還有過豔遇,有個叫馬莉的姑娘愛上了我,她比我大一歲,每天坐在暑假班裏等我。人家情竇初開,我卻懵懂無知,把馬莉介紹給了楊遲認識。楊遲上去搭訕:“今年我是市三好學生。”馬莉眼睛放光,又瞟我,我隻能說:“我差點留級了。”

這個超級馬莉很快又愛上了楊遲,後者重色輕友,把我給丟下了,帶著馬莉逛工廠,在各種隱秘的地方鬼混。有一天樓上的阿泰說:“楊遲和馬莉親嘴啦,就在除草劑車間後麵,給我撞見了。”老楊的爸爸不知道馬莉是誰。我爸爸說:“你完了,馬莉是副廠長的女兒。”老楊的爸爸差點嚇背過氣,和副廠長做親家當然也不錯,問題是新郎和新娘年齡加起來才二十五,這個禍闖大了,遂給老楊買了一張汽車票,直接送到鄉下去過暑假了。

我爸爸也害怕,不讓我去暑假班了,於是那個夏天我家裏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馬莉。她從暑假班溜達出來,獨自走過一條土路,周圍是熾熱陽光下發瘋般生長的荒草。她來到農藥新村找到我,往我家的躺椅上一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話。我告訴她,楊遲已經走了。她說:“你不是還在嗎?”

這個寂寞的、好看的、奔放的十三歲女孩啊。後來我也被送到鄉下去了。再後來她就消失了,據說考上了一所很差的中學,沒臉再來找我們了。

那個早晨老楊站在除草劑車間的窗口,看到橙色的房子,初吻的記憶又悄悄爬上了嘴角,使之微微翹起,帶有夏季芳香的微笑。旁人看來,以為他對工廠生活十分滿意。中午吃飯,他在食堂扒拉了兩口,端著盆子去了橙色房子那兒,隻見一片冬青,兩棵雪鬆,生鏽的鐵製秋千靜靜地掛著,院子裏全是廢鐵。托兒所裏已經沒有小孩了,自從股份製以後,工廠就不再是工人之家,而是董事長之家。董事長不許咱們帶孩子來,托兒所變成了廢品倉庫。老楊在門口躑躅片刻,正打算走,裏麵忽然跑出來一個穿工作服的女青年,指著他說:“楊遲!”

老楊哆嗦了一下,那女青年露出譏誚的笑容,說:“哈,你也來了?”老楊端詳著她,忽然臉色煞白,飯盆子掉在了地上。那女青年說:“我是馬莉,你認出來了?”

超級馬莉的爸爸已經退休了,超級馬莉高中畢業就進了農藥廠,在廢品倉庫做管理員,她還沒結婚。初吻的記憶還在,工廠還在,托兒所還在,馬莉也還在。老楊心想,這算什麼事,繞了一圈老子又回到原地,媽的,坐上了時光機器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