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蘇說:“這狗是我表姐從人家手裏救下來的,小時候被人用煙頭燙過,看見香煙就害怕。『可*樂*言*情*首*發』”我說:“這也是條件反射啊。”老楊對狗說:“那我不嚇唬你了,來,我撓撓你。真撓。”但是煙頭的恐懼顯然比撓癢的舒服更甚,任何撫摸都不能與生命中的烙印相提並論,狗縮在櫃子底下不肯出來了。
我說:“狗有名字嗎?”
小蘇說:“沒有。你給取一個?”
“我才懶得給狗取名字呢。”
京叭這種狗,又不能看門,又不能吃,就是養著玩的。戴城的人們不太理解這種娛樂,覺得隻有過去的資產階級闊太太才幹這個,問題是改革開放也十幾年了,再罵別人是資產階級顯得十分落後,不知道該怎麼恨。養狗的人也等於是重新學習做貴族,那會兒市麵上根本買不到正經的狗糧,也沒有寵物醫院之類的,人們甚至不知道遛狗,不高興花錢辦狗證,不打預防針。說白了,都是胡養,養死的不在少數。有懂行的人,出去遛狗了,被打狗隊弄死或者繳獲——不遛也罷。
小蘇本人並不熱愛寵物,純粹是因為住了表姐的房子,才給她帶狗。每天早晨醒過來,頭一件事就是把狗從籠子裏放出來,讓它找地方大小便(狗能學會大小便,就好像人類考上了本科),小蘇餓著肚子坐在煤氣爐前麵,用一個不鏽鋼飯盒給狗做飯,通常是些豬下水,也有肉醬,加點米飯。狗食很香,小蘇又困又餓,恨不得也撈一勺吃。等到這些都幹完了,他就騎上自行車去農藥廠,中途吃根油條,任由狗在家裏寂寞徘徊。晚上回家,狗食必然吃光,狗餓得亂竄,頭一件事還是為它做飯,其次是打掃排泄物,然後才輪到他自己進食。遛狗這種事就免了。長期不遛的狗按說會有精神病,狂躁或怯懦,但小蘇的狗看起來馬馬虎虎,還算健康,在我們的手指下露出淫蕩的姿態也更像是耽於享樂,而不是精神變態。
小蘇平時準點上班,像一個機械齒輪忍受了這種生活節奏,到了周末他會變成另一個人,睡懶覺,吃館子,不想動彈。狗不行,它沒有周末的概念,每到七點鍾照例用狂吠聲叫醒小蘇。這時的小蘇會顯出內心中深藏的另一麵(其實藏得也不深),他狂暴了。
有一天我們去找小蘇,聽到他在打狗,狗叫得別提多淒慘了。開門進去,老楊從櫃子底下把狗撈出來,很溫和地指責小蘇:“你怎麼能打狗呢?”
小蘇說:“打得不是很重……”
老楊說:“你這就不誠實了。大街上都能聽見慘叫,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強奸女人。”
小蘇說:“你這個比喻太惡毒了。”
老楊說:“以後別打狗。”
小蘇說事情是這樣的,狗本來還挺懂事的,可是這一天忽然秀逗了,它尿在了小蘇的球鞋裏。球鞋固然可以洗,但小蘇的房子背陰,冬天沒太陽,要晾很久才能幹。冬天水冷,他也不想洗球鞋,那玩意兒也沒法用洗衣機洗,反複考量下來,事情異常麻煩,於是他報複了它,隻踢了一腳,它就慘叫起來。
老楊說:“所以你的心情是跟著狗的智商起伏的,對吧?”
小蘇說:“我操。”
這以後小蘇不再打狗,改成罵狗,用各種京片子罵。我和老楊麵麵相覷,心想這家夥平時很儒雅的嘛,怎麼這麼能罵?真是不可思議。另一次,我們去找他,看見他在街上穿著棉毛褲狂奔,原來是在追狗,他開門倒垃圾,狗跟著竄了出去。
我們騎著自行車一起追狗,它跑著,真是快樂死了,四條短腿掄起來,飛一樣在人行道上直線向前,全然不顧前方是什麼。作為一條狗,它還記得停在某一棵樹下,蹺起後腿撒尿,然後繼續跑。街上人看著我們大呼小叫地抓狗,一個一個都笑。我心想,有什麼好笑的,無聊嗎,這條狗並不是去尋找自由,它跑街上根本就是找死,所以並不無聊,你必須把它逮回來。
回到農藥新村講一講九六年的風潮,忽然之間,人們都開始養狗了。
大下崗不是什麼即興的社會運動,說白了,是矛盾的集中體現,它遠比人們預想的更為難辦,一開始這幫人還以為是個悠長假期呢。兩年假期之後,這一帶的新村裏哀鴻遍野,農藥廠按指標砍掉了三分之一的工人,已經算是很幸福了,其他那些倒閉的廠、廠長被殺害的廠、廠長被槍斃的廠、廠長帶著全家逃亡的廠,都充斥著下崗工人。這種大環境下,看到有人居然養狗,難免會羨慕著生氣,覺得是一小撮有錢人炫富。經調查發現,養狗的基本也都是下崗的,越窮越愛狗,令人難以理解。最討厭的是我們樓上老萬的老婆,她抱著一隻嬌滴滴的狐狸狗,說是花了好幾百買來的。她本人已經下崗了,打麻將輸急了還會賴賬,但每次說到狐狸狗的身價(以及那抱著狐狸狗的姿勢),都仿佛自己是闊太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