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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自己有一些年坐在夜大的教室裏,夜晚的大學,我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可*樂*言*情*首*發』在更早以前,我那位廠醫姐姐曾經說,這就是溺水者的救生圈。她的話固然有理,但未曾預見到時代的變遷,這雞毛文憑在我念到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已經一文不值了,它從救生圈貶值為稻草,跟著我急速下沉,而廠醫姐姐已經出國,坐上她的郵輪去往黃金海岸上班。

其實我已經想不起她說過什麼至理名言,我能想起的是她的身體,在夜晚像海草纏著我,到了白天又像礁石一樣硌住我,我對她的所有承諾都是為了能留在她的床上,和她鬼混到死。她身體柔軟,暖和,**技巧超群,他媽的,令我難忘,並假裝充實,假裝上進而且幽默。這些秘密她都不知道,但她知道我本性矬逼,不愛說出真相,專門打些詭異的比方。

在她離去後,我給她寫了封信,抱怨現在行情不好,讀了夜大也找不到工作。她沒有回我的信,大概被我嘮叨怕了,後來我們斷了聯係。在沒有她的日子裏,我還得去夜大上學。這是戴城大學辦的成人高校,當時我念到三年級,快畢業了,我用自己畢生的智力搞懂了高等數學,但當這幫老師要我把微積分應用到統計學的時候,我就像精神崩潰一樣,不但不會,連數錢都不利索了。自此我去買香煙就沒數過找頭,人愛找我多少就多少。我成了個數盲。

夜大蠻好玩的,老師都很水。我也諒解他們,想想看,麵對著一教室的工人、營業員、花匠、公共汽車售票員,有什麼意思?我們班上最體麵的是一個銀行職員,他中專畢業通過家裏的關係進了儲蓄所,然後打算再弄張大專文憑。他掙得很多,天天穿西裝上班上學,戴金絲邊的眼鏡,但老師們不大喜歡他,因為這個矬人的拷機總是在上課時嘀嘀響。拷機這玩意兒現在沒有了,當時可時髦了,好些做營業員的女同學都愛上了他,動不動就拷他一下,好像逗弄他的關鍵部位。

除去這一位,剩下的男生都很寒磣。我有個交好的同學是花匠,在醫院裏負責搞綠化,這活並不輕鬆,得跟肥料打交道,時不時地他身上會飄出些可疑的味道。但他很樂觀,甚至還追求了一個化妝品櫃台的女同學,可惜沒追上,人家嫌他不好聞。有一天他說,經過努力(送禮和苦幹),他現在不做花匠了,在醫院裏收費。我去看他,發現他是在化驗處旁邊的一個小間裏,專門負責開票,離屎尿還是很近,而且不許戴口罩。我這麼說,一點沒有歧視他的意思,隻是有點惋惜。

廠醫姐姐跑路以後,老子動力枯竭,不想念書了。有個老師勸我,混張文憑也好,學費年年都漲,就當是抵抗通貨膨脹吧。夜大文憑猶如一張過期的船票,時代的巨輪就要啟航,我連滾帶爬、哭著跑著想要登上這艘船,如果脫班,那我就一輩子都得留在碼頭上啦。

那時人口素質爆炸式地提升,本科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夜晚的野雞大學就等於是夜裏上班的小姐,極受社會歧視。在我的少年時代,社會不發達,人們都沒受過什麼教育,高中生已經是平均水平了。我的統計學老師說,別以為達到平均值就可以自滿,社會是金字塔形的,並且這個塔就像一攤溶化了的糖漿,塔尖越來越細,塔底越來越軟趴,平均值就意味著你是社會底層。我說:難道大學生會像農民工一樣嗎?統計學老師說:一點沒錯。

我記得廠醫姐姐臨走前說過:以後的日子,你要猜準。這話我一直不明白,猜什麼,怎麼猜。後來經曆過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將自己的前半生結束掉,我才隱約明白,“猜”是一種生活方式,而“猜準”是一種生活能力。假如我變成玄學家,那麼一切都不用去猜,一切都可以是正確答案,但這麼做我很容易倒斃在街上。廠醫姐姐對我的未來沒什麼期望,隻願我積極上進,活得長一點,賭博手氣好一點。

一九九六年是我比較荒涼的一年,但我不太想用荒涼這種濫詞,說得具體一點就是,我沒工作,沒錢,沒女人,文憑能不能拿到手還不知道,因為我掛科太多,都快把我愁死了。後來我的花匠同學說,別怕,這個是自費野雞大學,你要是拿不到文憑,就把老師全都扔到糖精鍋子裏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