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東灣的雪格外多,一下一晚上,積得厚厚的。一座座山,全變成了一個個白生生的大饅頭。山上的梯田、墳頭、岩壁,全都看不見了,隻見一片白。村子裏也到處是一片潔白。屋頂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就像蓋了一床床厚厚的棉被。樹上也積上了厚厚的雪。一些找不到東西吃的麻雀嘰嘰喳喳地飛來飛去。那雪白天也下。這種天,大人就沒什麼活幹了,男人在家閑著,或喂喂羊、喂喂豬,女人忙著做針線活。孩子們就冒著雪,嘴裏嗬著熱氣去上學。
山村的冬天是極冷的。東灣村建在南山坡上和南山腳下,北邊是窪地,再往北就是黃河,一馬平川,無遮無擋。北風吹過來,長驅直入。石頭房子經風一吹,就吹透了,越發如冰窖一般涼。冬天,農戶家大都生不起爐子。盡管離這兒三十多裏就有個煤礦,但家中燒得起炭的沒有幾戶。好多人家,在一個大瓦盆裏點上一盆棒子瓤(玉米芯),讓它在院子裏冒完了煙,再搬到屋裏,這樣屋裏總算有點兒熱氣。
雪停了之後,天更冷。太陽出來了,雪化了,雪水順著房簷往下滴。水滴下來不久就結了冰。那冰如一條條琉璃,越結越長,有的長達一尺多,在房簷下亮晶晶地掛了一大排。女孩子都圍著紅的、藍的、綠的圍巾。那圍巾是方形的,對折疊成三角形,圍在頭上,係在下巴那兒。進了教室,取下來,圍在脖子上,又護脖子,又好看。男孩子多數戴個藍布或黑布棉帽,又叫“豬耳朵”。兩隻“耳朵”可以放下來,護住後腦和耳朵。進了教室,把“耳朵”豎起來,在帽頂上係住。有的孩子帽耳朵上的係帶斷了,兩隻“耳朵”就耷拉下來,像烏紗帽的紗帽翅似的。
山子本來也有一頂藍布棉帽,這天,爸爸去縣城給他買回來一頂漂亮的褐色栽絨棉帽。帽子能護住大半個耳朵,護不著脖子。山子頭一次戴了那帽子去上學,雖引來了一些羨慕的目光,但耳朵和脖子卻凍得很,氣得他回到家,就把新帽子扔到床上,又戴上那頂舊棉帽。戴上舊棉帽,再圍上一條圍巾,頭和脖子就不冷了。娘做的棉襖棉褲都很厚,棉鞋也很厚,山子是凍不著的。秋天的時候,娘都是給山子做兩條棉褲:一條是薄棉褲,剛入冬時穿;一條是厚棉褲,到了下大雪,三九天時穿。棉襖也是一件薄的,一件厚的。套上罩衣,髒了可以脫下來換洗。
而農村的孩子就不一樣了,他們大多隻有一件棉襖、一條棉褲,從入冬穿到開春。裏麵不穿襯衣褲頭,叫穿“光腚子棉襖”“光腚子棉褲”;棉襖棉褲外邊也沒有罩衣,一個冬天下來,棉襖的兩個袖子、前襟上油光鋥亮,就跟鐵打的似的。孩子們穿的棉褲都是那種“大抿腰”式的,就是在褲腿上接一段足有二十多公分長的白粗布褲腰,那褲腰很肥,紮腰時,把褲腰往前麵一折再返回來,用一條布腰帶紮住。為了能多穿兩年,褲腰大多做得深,有的褲腰能扯到胸口,可以護著肚子,這樣的棉褲倒挺暖和,但也有個大問題——男孩子尿尿時,要解開腰帶,把腰帶掛在脖子上,再抖開棉褲腰,才能解決問題。而且,尿上一泡尿,身上的熱氣就全跑光了。
山子的棉褲和罩褲是“西式”的,尿尿時,不解腰帶就可以解決問題。有的男孩子發現了,就說:“哎,山子你這法兒不孬!”
隻是棉鞋是布的,下了雨下了雪很容易濕。山子有時在校園裏跟同學們追逐打鬧,踩了雨水、雪水,就容易把鞋弄濕。每天晚上,娘都要把山子的棉鞋放在火爐邊烤上一宿,第二天早上就幹了,山子穿了去上學,覺得腳丫很是暖和。而農村的孩子大都是光著腳穿棉鞋,腳後跟腳腕子讓冷風吹得皴了,有的還裂了口子,滲出了血。
教室裏沒有爐子,冷如冰窖。學生們挺受罪,老師也挺受罪,經常凍得連粉筆都捏不住。
山子的體質比較弱,抵抗力比較差,去上學時,一路往北,讓冷氣灌得肚子疼。有時上著課肚子疼得厲害,隻好舉手向老師請假,捂著肚子回家。娘就趕緊讓山子躺到床上,蓋上被子,再用一個輸液用的玻璃瓶灌上熱水,用布包嚴,讓山子捂在肚子上熱敷。後來,爸爸見山子經常肚子疼,又想了一個土法子——把一塊磚用柴火燒熱,包在布裏,讓山子捂在肚子上;又告訴山子,去上學時,用圍巾遮住嘴,防止吸進涼氣。這樣一來,果然好多了。
又過了兩年,山子大點兒了,身體漸漸結實了,肚子疼的情況就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