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上了半個多月,班上的學生就越來越少了。到後來,教室裏冷冷清清地隻坐了山子和另外五六個學生。孩子們大都回家幫父母幹活去了。老師沒法上課,幹脆放了假。放了假,老師也正好幫家人幹點兒活。孩子們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去收過的地裏刨地瓜。山子打去年就跟同學去地裏刨地瓜、蘿卜。雖比不上農村孩子眼疾手快,但每次都有些收獲,少則兩三斤,多則四五斤。有一天出去了四趟,刨了足有二十斤。這些地瓜,一部分煮了吃,一部分切成片曬成了地瓜幹。還有的,娘切成一塊塊的糝子,摻到玉米糝子裏上磨推糊糊,攤了煎餅。
山子那三個月沒上學,幹這幹那的還真幫家裏解決了不小的問題。
山子去刨地瓜時,順便還撿點兒地瓜秧、蘿卜纓回來喂一大一小兩隻山羊。山子也常牽了羊去地裏放,讓它們吃得飽飽的,再牽回來。
每天中午和傍晚,山口上、村口上,經常有看坡的農民在檢查孩子們的條筐。去收過的地裏刨地瓜,看坡的農民是不管的。但對那些到沒收過的地裏刨地瓜的孩子則毫不客氣,不隻沒收地瓜,還把筐和小钁子都沒收了去。因去沒收過的地裏刨地瓜,就等於是偷大隊裏的東西了。大隊的,也是全體社員的。
一天,在山口上,山子見一個三十七八歲的看坡漢子攔住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大男孩。那男孩背了一隻沉甸甸的條筐,筐上蓋了一層草,看坡的掀開那層草,筐裏是十幾個又紅又大的地瓜。看坡漢子一看,臉色就變了:“這地瓜,哪來的?”大男孩說:“刨的。”“刨的?”看坡漢子“哼”了一聲,“你能刨到這麼大這麼多的地瓜?”大男孩脖子上的血管爆得像一根根豆角,說地瓜就是刨的。看坡漢子又“哼”了一聲:“你再去刨一趟,看哪塊地能刨到這麼大的地瓜!”便硬把地瓜倒在了地下。大男孩丟了地瓜,又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人,臉氣得又紅又紫,瞪大了眼想罵人。看坡漢子指著他說:“你要敢罵人,我就揍你!”又把筐扔給了那個大男孩,“不罰你,就便宜你了!”
大男孩背上空筐,麵紅耳赤咬牙切齒地走了。
山子從不去沒收過的地裏刨地瓜。後來上了四年級,就沒再去刨過地瓜。
這天,娘對爸爸說:“你快把這兩隻羊賣了吧!可使煞我了!”
爸爸點點頭,說:“這幾天,我也正在琢磨這事呢。”
山子叫了一聲:“不!不賣!”
娘瞪了他一眼:“不賣?你養著?我又得扒查(養活)你,還得喂兩隻羊,你想把娘使煞啊!”
山子噘著嘴,梗著脖子說:“反正,我不賣!”
再後來,每當娘跟爸爸說賣羊的事,山子就哇哇亂叫:“不不不!不賣!不賣不賣!”
又隔了幾天。
傍晚山子放學回來,覺得小院裏空蕩蕩的,好像少了什麼東西,隻有幾隻雞在院邊轉悠。山子發現問題了:“娘,羊呢?”山子又使勁兒叫了一聲:“娘!我的羊呢!”
娘從屋裏出來了,說:“賣了!”
“啊!”山子一下子把書包扔在了地上,跺著腳叫了起來,“誰讓你賣的!”
娘說:“我讓我賣了!不賣,你養啊!”
山子“嗚嗚”哭了起來:“你去給我要回來!”
娘早就把對付兒子耍賴的辦法想好了:“我上哪裏去給你要啊!你爸爸賣的,你找你爸爸要去吧!”
山子當然不敢去跟爸爸要羊,仍在院子裏跺腳撒潑:“啊,我的羊!嗚,我要我的羊!娘,羊賣到哪裏去了?我明天就去要回來!”
娘說:“賣到東山裏去了!”
“東山裏哪個莊?誰家?”
“你爸爸賣給人家的,我不知道。”
山子沒轍了,可心裏仍很難受。他想那兩隻羊,想那兩隻朝夕相處了一年多的羊。一隻大的,一隻小的。那隻大羊還和他們家共同度過了一段最艱難的日子。
娘可能是為了安慰兒子,炒了一盤香椿芽雞蛋。以往都是要等爸爸回來才能吃的,這回,娘讓他往屋裏端時,他瞅著那金燦燦香噴噴的炒雞蛋,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塊,仰起脖子,放進了嘴裏。
爸爸回來了,山子沒敢衝爸爸要羊,隻噘著嘴,低聲叫了一聲:“爸爸!”
爸爸猜到娘已把事態平息了,也沒提羊的事。
過後的好幾天,山子每天放學回來都要朝院子東邊望上一陣子:那兩隻羊去了東山裏誰家呢?那家人對它們好嗎?
又過了幾天,一天傍晚,爸爸下班回來,眉眼裏全是笑,說是局裏發了十幾塊錢獎金。爸爸自己拿白瓷酒壺倒上一小盅酒,就著娘做的一小盤豆豉蘿卜鹹菜和一隻鹹雞蛋,抿了一口酒。爸爸還把筷子在酒盅裏蘸一蘸,讓山子抿一下。山子就虛張聲勢地叫起來:“啊,辣!”
山子見爸爸挺高興,就討好地拿起白瓷酒壺給爸爸倒酒,倒得都快漾出來了,還往裏滴。爸爸忙說:“行了!小子,行了!”低下頭去,在酒盅邊上咂了一口。
山子趁機對爸爸說:“爸爸,以後,你還得給我買一隻羊!”
爸爸用手拍拍兒子的後腦勺,說:“好!”又說,“等你考上了大學,爸爸給你買一輛自行車!”
山子說:“給姐姐也買一輛!”
爸爸大聲說:“行!”
山子瞪大了亮晶晶的眼睛,問:“真的?”
爸爸哈哈大笑起來:“爸爸說話,什麼時候不算數?”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