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殘殺茶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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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寮坑大隊改名叫作五寮坑村,村裏的稻田、茶園都分到了各家各戶,張杭育被重新任命為村支書兼村委主任,但是這一次他沒有住進浮沉樓四樓,他已經怕了,住進去的人都不能長久,似乎浮沉樓四樓有一種魔障,誰要是住誰就要倒黴,這就是風水啊,誰也無可奈何。不過,他公開對大家說的是,領導幹部不能搞特殊化,要與群眾同甘共苦。

浮沉樓四樓就空了下來了。金葉子對張南清說,那遲早是她的。“我總有一天要搬進四樓,那本來就是我的,別人是住不長久的。”金葉子說話的聲音很低,但是語氣很肯定很有力,好像一隻鐵釘深深地釘入牆裏。

張南清不停地奔走於五寮坑和博平圩之間,一走進博平圩鄉政府大院,隻要看到一個鄉政府幹部,他就把對方攔下來,開口便說起那已經說過數百遍的話,其實大家早就把他當作笑料,便模仿他的語氣捉弄他說,我知道我知道,如果現在種上茶樹是對的,那麼當時砍樹就是錯的。

張南清的倔強和迂腐令賴文生煩不勝煩,一聽說他又來了,便趕快躲起來。年底,縣裏調賴文生到縣政協當副主席,他甚至暗暗鬆了口氣,從此可以擺脫張南清了。臨走前,他終於被張南清堵在辦公室裏,他看到張南清白發淩亂,形容枯槁,那瞎掉的右眼窩像是在臉上鑿了一條溝,隻有他的獨眼裏透出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賴文生歎了口氣,想起張南清對革命還是有過貢獻的,第一次有耐心地和顏悅色地對他說,張南清同誌,你的事沒辦法辦下來,主要是因為當時沒有留下任何文字材料,或者說留下文字材料了,但是現在都找不到了,也就是說空口無憑,空口無憑,事情就麻煩了,像是縣城有個右派要求摘帽平反,可是一查,並沒有定他是右派的原始材料,他頭上沒有帽子,這又怎麼摘帽啊?你的情況很相似,所以不好辦啊。

“沒有文字材料,就等於沒有這回事?”張南清眨著獨眼,一臉困惑。

“是啊,不好證明,就像剛才說的,沒有帽子怎麼摘帽啊?”賴文生歎了一聲。

“這麼說,我白白被撤了職?我白白受了這麼多年的苦?”張南清瞪大了那隻眼睛。

“我也受了苦啊,中央不是說過了嗎,文革是一場浩劫?浩劫,全中國人民都受了苦,誰沒受苦啊?”賴文生拍拍他的肩膀,用一種領導的口吻好言好語地說,“你還是回到村裏好好參加生產勞動吧,現在村裏沒有罰你打掃茅廁什麼的,對你還算不錯吧,也不把你當作什麼壞分子了,你就想開一點吧,做一個好村民。”

張南清回到五寮坑,心裏越想越是想不開。他每天早上走到分到他名下的十幾棵茶樹麵前,心裏總是非常沉重。我是因為你們被撤職的啊!他對著茶樹說。可是茶樹聽不懂他的話,隻是在風中不停地搖動著枝葉。

“我全都是為了你們啊!”張南清揮著兩隻手,睜著一隻充滿血絲的眼睛,對著茶樹尖聲地喊叫。

“為了你們啊!”張南清突然向一棵茶樹踢了一腳,可憐的茶樹嚇得全身哆嗦,數百張樹葉像是數百張嘴一起說道,我不知道啊。張南清呼呼喘著氣,起腳又踢了一腳,茶樹的一根樹枝呀地叫了一聲,折斷在地。但是他還不解氣,對著茶樹又踩又踢。

麵對兩隻充滿仇恨的腳的輪番襲擊,茶樹招架不住,樹枝七零八落折了一地。

張南清感覺到自己快要發瘋了,好像有一頭猛獸從他身體裏狂奔而出,拚命地追著他。

有一天,張南清拿著一把砍柴刀,氣勢洶洶地走到茶園裏,把自己的十幾棵茶樹全部砍倒在地。我砍死你們,我砍死你們,我砍死你們!張南清揮舞著砍柴刀,像跳神一樣跳著。看著一地茶樹的屍體,他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然後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跟這些茶樹有了這麼大的冤仇。

可是漫山遍野還是茶樹,他是砍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