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村西有可以引發你無限遐想的大海,盡管太陽每天在西方天際的海平麵總是給人們一天的生活添上一個句號,很美麗的句號,然而,貧窮是具體的。這具體的貧窮,使你麵對無垠的大海時,產生無限的哀傷。使你麵對海上的落日時,沒有心境去感受它的渾圓。歸航的漁船,會給海邊帶來一陣子繁忙。但繁忙之後仍舊是冷清。這個時候大海好像挺能理解你。也不一定,它在湧動著它自己的哀傷,巨大的哀傷。不舍晝夜。
許家堡,一個絕大多數居民靠捕魚為生的村莊。
土和成泥再摻雜稻草壘就的五間房住著兩家人,各兩間半。中間的一間各占一半兒,各自靠著自家牆砌了爐灶,既是過道也是廚房。東邊的兩間半住著肖遠方一家人。小妹和爸媽住西屋,肖遠方和大哥住東屋。肖家除了爸媽那屋用來存放衣物的一個大櫃就再沒什麼像樣兒的擺設了。空蕩蕩的。東屋放著全家人賴以生存的玉米、高粱。每晚,肖遠方在高粱米散發出的糧食的味道中入眠。
父親體弱多病,胃切除三分之二。給父親治病更加重了家裏的困境。父親的胃還是經常疼。睡夢中孩子們經常被父親痛苦的呻吟聲擾醒。父親翻來覆去折騰個不停。母親就忙著給父親拿藥,侍候父親吃藥。方兒把頭蒙在被裏眼淚流個不止。有次父親半夜犯病疼得實在受不了,母親就找了醫生來,給父親打了一針,父親就安穩了。打針見效要是父親每次犯病都找醫生來就好了,可是張家的經濟條件做不到。
父親用一種叫做棉條的植物編筐。為了叫棉條在編筐時更柔軟,要用水浸泡。浸泡過的棉條會發出一種臭味兒。剛編好的筐也堆放在裏屋,也散發著臭味。那筐,是拿到市場上去賣的。
母親上班。經常幹的活兒是補網。為了多掙點錢,下班了還把網帶到家裏補。
大哥肖遠東好惹事兒,不是打架就是賭博。碗裏三顆骰子,抓起來再擲在碗裏,誰的點大誰贏。大哥玩得好,總贏。有一回父親忍無可忍,把大哥一頓飽打。大哥消停了一陣子。大哥有氣管炎的病,聽說就是小的時候不聽話挨父親打造成的。後來父親就不太忍心打大哥。大哥沒念幾天書就輟學了。爸媽不讓他在外邊閑逛,就讓他跟爸學編筐。
方兒總是揀哥哥穿小了的舊衣服穿。破了,媽一針一線給補上。要是衣服大,媽一針一線給改小。看到人家的孩子穿上新衣服興高采烈,方兒心裏酸酸的。
二舅家的二兒子和方兒是同學。放學二舅的二兒子拉方兒到他家下象棋。在二舅家房後的大棗樹下兩個人就下。方兒連贏三盤,對方不服,還要下。
“別下啦別下啦,方兒啊,一塊兒就在這兒吃飯。”二舅媽招呼。
那天二舅家做的是玉米麵菜包子,這在當時是好吃的了,方兒家很少吃上。
“方兒,在這吃吧。”二舅也留。
“嗯,在咱家吃,吃完咱倆再下。”二舅家的二兒子牽方兒的手。
菜包子就在飯桌上散發著香氣。方兒把口水咽了下去,說:“不了,我回家吃。”說完就快步往家走去。他聽到身後舅媽跟二舅說:“這孩子,跟我姐一樣,太要強了。”他很自豪,他戰勝了欲望。媽要是知道他的表現會很高興的,媽忌諱孩子吃別人家的飯。大舅、二舅、老姨都住在家跟前,生活條件都比媽家好,雖然感情也處得很好,媽很少求助他們。要強的媽有一個要強的兒子。
幾個孩子踢毽子。村長家的孩子手裏拿著五元錢喚方兒:“去給我買根麻花!”口氣不容置疑。還穿了一套新衣服。就是要顯擺。
“我不去,叫別人去吧。”方兒斷然拒絕。
村長的兒子就晃著五元錢:“誰去給我買麻花?有好處!”
方兒仇恨那五元錢。
讓買兩根麻花了。買來了,一根給跑腿的掰了一半,剩下的半根給別的孩子一人掰了一小塊,就不給方兒。
毽子繼續翻飛。村長的兒子一腳把毽子踢到了人家的院牆裏邊。他望著方兒說:“去給我把毽子揀來!”他就瞅方兒是回事,就想把方兒馴服。
敢情訓練狗呢!“毽子是你踢進去的憑什麼叫我去揀!”方兒臉紅脖子粗嚷。
“看你那窮酸樣!你跟我裝什麼?你看你們家窮得連件新衣服都沒有,吃的連我們家喂豬的都趕不上!”村長的兒子尖酸刻毒地說。
方兒撲了上去,把村長的兒子推倒在地,騎在身上狠狠地揍,直到那孩子哭叫起來才收手,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家去。
村長的老婆領著兒子找到了肖家。“你家方兒把我家孩子好頓打!還把衣服拽壞了!這衣服你們得陪!”孩媽向院裏方兒的爸媽說。當時爸在院裏編筐,當時媽在院裏補網。
方兒從屋裏衝出,嚷:“是他先罵我我才打他的!”
爸上前就是兩大耳光,打得方兒眼冒金星兩耳嗡嗡。“混帳東西,淨惹是生非!”爸罵道。老實巴交的爸隻對自己的兒子才凶。
方兒跑進了屋,跑進了裏屋,趴在炕上傷心地哭。其實他是明白的,在村長的老婆麵前,爸媽沒有選擇,隻能懲罰自己的兒子。
媽捧住村幹部孩子的臉頰,說:“孩子,嬸一定管教方兒,給你出氣。嬸有錢的時候,一定給你買套新衣服。”
那孩的媽就說了:“那就算了吧。”牽孩走了。
方兒媽走進了裏屋,坐在了炕沿:“方兒,跟媽說怎麼一回事。”
“根本不怨我,是他罵咱家窮我才打他的。”
媽愣怔了會兒,柔聲地說:“咱們家裏窮,你就更不要在外邊惹事生非。叫爸媽省點心啊!”
“窮就要受人欺負嗎?”
爸悄沒聲地進了裏屋,在孩的另一側坐下,孩的話他是聽到了的,他歎了口氣,傷感地說:“我身體不好,拖累這個家了。”更是對妻子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