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2 / 2)

這六袋檔案中,其中有一袋是“清隊檔案”。這裏,必須做一點注解,否則年輕的人們肯定不明白:所謂清隊就是文革中小運動--清理階級隊伍,在運動開始和中間都搞過,既要清理那些混進好的階級隊伍裏的“階級異己分子”,更要進一步整那些原本就是異己階級的人,重點明顯是在後者。不用說,檔案的主人就是一位被清理的對象,此人名叫王秀峰,時年57歲,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一個在家弄孫,靠兒子養活的老婦人。

比起當年被整的眾多芸芸之輩(我記得清隊似乎對下層更關注些),王秀峰倒是還算有點來頭,她的丈夫名叫丁增華,是西北軍著名將領胡景翼的老部下(我在胡的日記中找到了丁的名字),胡在靖國軍的時代(總共沒有幾條槍),他就是胡部的營長。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馮玉祥倒戈,聯合胡景翼、孫嶽組成國民軍,胡主掌國民二軍,據地河南,隊伍擴展為四個師,丁增華跟著做了師長。可惜好景不長,不久國民軍與奉軍交惡,馮玉祥下野出國,胡景翼病死,國民二軍在各路軍閥和河南遍地都是紅槍會的打擊下,分崩離析,丁的部隊片甲無存,國民二軍的殘部在李虎臣與楊虎城的率領下退守西安,丁也到了西安投靠李虎臣與楊虎城,李、楊念在同袍之誼,給了丁一個西安稽查處長的官做。這時,西安已經被河南軍閥劉鎮華鎮嵩軍的十萬大軍給圍上了,而李、楊二人(尤其是楊)硬是憑著手裏的殘軍死守西安3個多月,楊虎城一舉成名(名字由虎臣變成了虎城),但是西安老百姓卻餓死不少,用楊的話說,西安守城“功滿三秦,過滿三秦”。丁增華隨楊虎城困守西安期間,沒有帶家室,在全城鬧饑荒的時候,看上了西安女子師範16歲的學生,我們的主人公王秀峰,於是,年方二八的女師範生就成了丁處長的第四房太太。西安解圍後,胸無大誌的丁處長一直跟著楊虎城,後來楊虎城做上了陝西省主席,給了丁一個參議的名義,每月送幾百大洋。再後來西安事變,楊虎城下野出國又回國,身陷囹圄,丁增華也就隻好回家做老百姓,靠一點房地產過活,直到1942年病死。

丈夫死後,四個女人分了家,王秀峰拉扯自己名下的一兒一女過活,將分到的土地全部賣掉,靠些許商行股份和房產度日。應該說,王秀峰要算是一個相當能幹而且有見識的女人,作為一個過氣的小軍閥排第四位的遺孀,守著不多的遺產,無權無勢,但她的兒女都受了很好的教育,解放後,兒子在山西醫學院做助教,女兒在北京的部隊裏當技術員。自1954年兒子大學畢業分到山西醫學院不久,即從西安來到太原,跟兒子一道生活。

按說,像王秀峰這樣傍依著兒子過活的家庭婦女,礙不著任何人的事(鬥她沒什麼油水可揩),也沒有招惹過是非(檔案上沒有一處提到過她現在的“罪行”),應該不會有什麼人對“運動”她感興趣。然而,從四清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起,老太太就被“革命群眾”盯上了,成了鬥爭對象(在此又一次領教了這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的深度和廣度)。在檔案裏,我看到了王秀峰的“檢查交代”,寫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老老實實地交代了自己和她所知道丈夫的曆史,對自己和“老頭子”都盡可能地貶低、醜化,詳細地敘述了自己曾經擁有過的財產,連房產的地點、間數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對比檔案中所有的調查材料,王秀峰所有的“問題”都自己交代過了,一清二楚,她最大的一筆財產是西安的兩間鋪麵,賣了20兩黃金;最“危險”的事情是曾經有過一支手槍(丈夫留下的),解放前就交給了丈夫的朋友,解放後又轉送給了解放軍;最大的“罪過”是解放前曾經參加過一貫道,做過幾天最一般的道徒。實在沒什麼可交代的了,她連在運動中說過一個“革命群眾”是猛張飛的事,也端出來檢討了一番:“這話我確實說過,這句話很不好是錯誤的,當時我的意思,是覺得她年青(輕)出身好,幹勁大有培養前途,就是她猛,所以就說了個猛張飛這個比喻是很不好的。”老太太動輒獲咎的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仿佛已經躍然紙上。

就是從王秀峰老人的檢查上,我知道了原來檔案裏麵的一張照片,是她交給工作組的她丈夫死時的靈前照,這已經是她所保存的惟一有關她丈夫的影像了,從照片上,我們看到她的丈夫是一副北洋時代將軍的形象,但我卻看不出哪個女人是當時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