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王一派的人,所認為是照良知行的人,其境界可有高低的不同。不覺解有良知,而自然地順良知行者,其行為是自發的,合乎道德的行為,其境界是自然境界。覺解有良知而努力地順良知行者,其行為是道德行為,其境界是道德境界。覺解良知是“明德”的表現,是與天地萬物一體的本心的“發竅之最精處”者,其致良知,即是所以“複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其致良知雖亦是行道德,而又不隻是行道德。對於良知,有如此覺解的人,其致良知,行道德,又不隻是道德行為,其境界亦不隻是道德境界,而是天地境界。此諸分別,陸王一派,有時未分清楚。因此他們的方法,雖是先求覺解,而有時又似不注意求覺解,不注重“致知”。由此方麵說,陸王一派的方法,縱未必是失於空疏,而陸王一派的人,有些是,或有時是,失於空疏。
就一方麵而言,程朱一派的方法,是失於支離。照我們於上數章所說(按:本文選自《三鬆堂全集》第四卷,為《新原人》一書的第八章,本書前七章分別談論了覺解、心性、境界、自然、功利、道德、天地),人對於宇宙人生,必先有某種覺解,然後他所見所做的事,才對於他有某種意義。此種意義,使他有某種境界。他如再能常注意於某種境界,他即可常駐於某種境界。如一人尚未有某種覺解,則他根本即未有某種境界。既未有某種境界,則他雖常注意,亦與某種境界無關。伊川說:“就孝悌中,便可盡性至命。至如灑掃應對,與盡性至命,亦是一統的事。”此言固是真的,但隻對於盡性至命已有覺解者是如此。對於盡性至命尚無覺解者,孝悌隻是孝悌,灑掃應對隻是灑掃應對,與盡性至命,毫不相幹。朱子說:為小學者,若不用敬,則“無以涵養本原,而謹乎灑掃應對進退之節,與夫六藝之教”。為小學功夫的人,若對於宇宙人生,無相當程度的覺解,則其灑掃應對進退之節,可以隻是出於遵從師長的命令。如其如此,則其境界可以隻是功利境界。其灑掃應對進退之節,亦可以是由於順從一時一地的習俗。如其如此,則其境界,可以隻是自然境界。如此,他雖用敬,而其用敬實無幹於盡性至命之事。在如此情形下,如教其用敬,以求盡性至命,則正如陽明所說:“此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先破裂矣。”(《答聶文蔚》)王龍谿亦雲:“涵養功夫,貴在精專繼續,如雞抱卵。先正嚐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點真陽種子,方抱得出。若是無陽之卵,抱之雖勤,終成假卵。”伊川固亦說:“然今世非無孝悌之人,而不能盡性至命者,由之而不知也。”朱子亦說:“致知是‘夢覺關’。”他們固亦注重知,固教人一麵格物。但他們不注重於“先立乎其大者”,而隻注意於“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就此方麵而言,他們的方法,作為一種求天地境界的方法看,是可以說是失於支離。
或可說:陸王一派,以為理在心中。他們不於心外求理,所以比較容易“先立乎其大者”。程朱二派以為理在心外,所以他們要“即物而窮其理”。事物的理眾多,非一日所可窮。所以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積累漸進,乃可至“豁然貫通”的程度。照他們的形上學,“先立乎其大者”,是不可能的。程朱、陸王二派的形上學不同,所以他們的修養方法亦不得不異。
於此我們說,程朱一派以為“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他們所謂窮理,雖說是“即物窮理”,而實亦是窮其心中之理。他們以為“即物窮理”是很麻煩的事,其之所以麻煩,並不是因為理在心外,而是他們所謂窮理,是要“窮至事物之理”,是要知事物的理的完全的內容。知一事物的理的完全的內容,是很麻煩的。知一事物的理的完全的內容,如不是不可能的,亦必更是非常地麻煩的。所以他們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以求一不可必的“豁然貫通”。其實,如將致知作為一種求天地境界的方法看,則所謂致知者,並不必求知事物的理的完全的內容,更不必求知一切事物的理的完全的內容,而隻在於了解幾個哲學的觀念。了解這幾個觀念,即可以是“先立乎其大者”。如此,則縱使理在心外,而“先立乎其大者”,亦不是不可能的。而“先立乎其大者”的“立”亦不是沒有方法,而專靠學者的悟的。
我們說哲學是一種自反的思想。哲學能使人知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能使人知性。在上章,我們說有幾個哲學的觀念,可以使人知天。上章所說宇宙或大全,理及太極,以及道體等觀念,都是此所說的哲學的觀念。哲學以這些觀念替代宗教中的上帝,天堂,以及創世等觀念。哲學以清楚的思,替代宗教的圖畫式的想。掃除宗教中的混亂與迷信,使人不借圖畫式的思想,而即可以知天。這是哲學的一個主要的任務。
這些哲學的觀念,都是形式的觀念,哲學不能知所有的事物,共有多少,都是些什麼,但可以一個觀念總括思之。此總括萬有的一個觀念,即是宇宙的觀念。哲學中所謂大全,所謂一,都是這個觀念的別名。道學家所謂天地,亦是指這個觀念。伊川說:“人多言天地之外。不知天地如何說內外,外麵畢竟是個甚?若言著外,則需似有個規模。天地安有內外?言天地之外,便是不識天地也。”人能有這個觀念,可以說是人智的一個很大的進步。這個觀念,總括萬有,可以說是“範圍天地”。人能有這個觀念,即以這個觀念,總括萬有,可以說是“智周萬物”。不過此所謂“範圍天地”,“智周萬物”,都是形式的。雖是形式的,而可以使人“開拓萬古之心胸”。這個觀念,嚴格地說,與其所擬代表者,並不完全相當。大全是不可思議的,而大全的觀念,則是在思議中的。所以大全的觀念,與其擬代表者,不能完全相當。此點我們於上章已詳。雖是如此,但我們如無大全的觀念,則不能知大全。不過於既知大全之後,我們需又知大全的觀念,與大全不完全相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