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誠敬(2 / 3)

從個人成功的觀點來看,有信亦是個人成功的一個必要條件。設想一個人,說話向來不當話,向來欺人。他說要赴一約會,但是到時一定不赴。他說要還一筆賬,但是到時一定不還。如果他是如此的無信,社會上即沒有人敢與他來往、共事,亦沒有人能與他來往、共事。如果社會上沒有人敢與他來往、共事,沒有人能與他來往、共事,他即不能在社會內立足,不能在社會上混了。反之,如一個人說話,向來當話,向來不欺人,他說要赴一約會,到時一定到。他說要還一筆賬,到時一定還。如此一來,社會上的人一定都願意同他來往、共事。這就是他做事成功的一個必要的條件。譬如許多商店都要虛價,在這許多商店中,如有一家,真正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一家雖有時不能占小便宜,但願到他家買東西的人,必較別家多。往長處看,他還是合算的。所以西洋人常說:“誠實是最好的政策。”

誠的另一個意思,即是真,所謂真誠是也。劉蕺山說:“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後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此一段精神,所謂誠也。唯誠故能建立,故是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虛假,便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何從生出事業來?”這一段話,是不錯的。以文藝作品為例,有些作品,令人百看不厭;有些作品,令人看一回即永遠不想再看。為什麼有些作品,能令人百看不厭呢?即因其中有作者的“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所以人無論讀它多少遍,但是每次讀它的時候,總覺得它是新的。凡是一個著作,能永遠傳世者,就是因為,無論什麼人,於什麼時候讀它,總覺得它是新的。此所謂新,有鮮義。或者我們簡直用鮮字,更為妥當。例如,我們看《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其中的話,不少不合乎現在的情形者。就此方麵而言,我們可以說,這些話是舊了。但是無論如何,他的話有種鮮味。這一種鮮味,是專門以模仿為事的作品所不能有的。

下等文藝作品,不是從作者心裏出來的,而是從“套子”套下來的。例如,有些俠義小說,描寫兩人打架,常用的“套子”是:某甲掄刀就砍,某乙舉刀相迎,走了十幾個照麵,某甲氣力不佳,隻累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隻有招架之功,並無還刀之力等。千篇一律,都是這一類的套子。寫這些書的人,即隻照套子抄寫,並沒有費他自己的精神,他的所謂作品當然不能動人,此正是“不誠無物”。

又有同樣一句話,若說的人是真正自己見到者,自能使人覺有一種所謂鮮味。若說的人不是真正自己見到,而隻是道聽途說者,則雖是同樣一句話,而聽者常覺味同嚼蠟。海格爾說:“老年人可以與小孩說同樣的話,但他的話是有他的一生經驗在內的。”小孩說大人的話,往往令人發笑,因其說此話,隻是道聽途說,其中並沒有真實內容也。

就另一方麵而言,一個大政治家的政策政績,一個大軍事家的軍略戰績,我們無論於什麼時候去看,總覺得有一種力量,所謂“虎虎有生氣”。以至於大工業家或大商業家,凡能自己創業,而不是因人成事者,他的生平及事業,我們無論於何時去看,亦覺得有一種力量,“虎虎有生氣”。他們都有“一段真至精神”,貫注在他們的全副事業內。如同一個大作家,有“一段真至精神”,貫注在他的整個作品內。如同一個人的身體,遍身皆是他的血氣所貫注。就一個人的身體說,若有一點為其人的血氣所不貫注,則此部分即死了。就一個作家的作品說,若有一點為其作家的精神所不貫注,則此一點即是所謂“敗筆”。大政治家等的事業,亦是如此。這種全副精神貫注,即所謂誠。精神稍有不貫注,則即有“敗筆”等,此正是“不誠無物”。

有真至精神是誠,常提起精神是敬。粗淺一點說,敬即是上海話所謂“當心”。《論語》說:“執事敬。”我們做一件事,“當心”去做,把那一件事“當成一件事”做,認真做,即是“執事敬”。譬如一個人正在讀書,而其心不在書上,“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這個人即是讀書不敬。讀書不敬者,絕不能了解他所讀的書。

程伊川說:“誠然後敬,未及誠時,卻須敬而後誠。”此所謂誠,即是我們於上文所說,真誠或無妄之誠。一個人對於他所做的事,如有“一段真至精神”,他當然能專心致誌,聚精會神於那一件事上。所以如對一事有誠,即對於一事自然能敬。譬如一位母親,看她自己的孩子,很少使孩子摔倒,或出別的意外。但一位奶媽看主人的孩子,則往往使孩子摔倒,或出別的意外。之所以如此,是因一位母親對於看她自己的孩子,是用全副精神貫注的。她用全副精神貫注,自然是專心致誌,聚精會神,極端地當心看孩子,把看孩子“當成一件事”做。就其用全副精神貫注而言,這是誠;就其專心致誌,聚精會神,把看孩子當成是一件事,認真去做而言,這是敬。有誠自然能敬,所以說誠然後敬。但如一位奶媽看人家的孩子,本來即未用全副精神貫注,所以她有時亦不把看孩子當成一件事,認真去做。就其不用全副精神貫注而言,這是不誠;就其不把看孩子當成一件事,認真去做而言,這是不敬。她不誠,如何教她敬呢?這須先讓她敬,讓她先提起精神,把看孩子當成一件事,認真去做。先敬而再可希望有誠。所以說:“未及誠時,則須敬而後誠。”程伊川的此話,可以說,但還有一種比較深的講法,下文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