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悲觀(2 / 2)

不成問題的問題,是沒有答案的。有些人問這個問題而見其不能有答案,遂以為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又不知“沒有意義”有不同的意義。有些人以為凡沒有意義的事都是不值得做的,遂以為人生亦是不值得生的。照我們的說法,人生誠可謂沒有意義,但其沒有意義是:所說“沒有意義”之另一意義,照此說法,人生所以是沒有意義者,因為他本身即是目的,並不是手段,人生的本身,不一定是不值得“生”的。

不過這一理論,對於有一部分抱悲觀的人,恐怕不能有什麼影響。因為有一部分抱悲觀的人,並不是因為求人生的意義而不得,才抱悲觀,而是因為對於人生抱悲觀,才追問人生的意義。莊子說:“忘足,履之適也。”一個人的腳上若穿了很適合的鞋,他即不想到他的腳,但若常想到他的腳,大概他的腳總有點什麼毛病。在普通情形下,一個人既沒有死,直是生下去而已,他若常想到他的生,常想到所謂人生的意義,大概他的“生”中,總有點什麼毛病。

我們叫圖書館的人到書庫裏找書,如找不到我們所要找的書,他出來說“沒有”。所謂沒有者,是沒有我們所要找的書,並不是一切書皆沒有。但我們常因我們所注意的事情沒有,而覺得,或以為,一切皆沒有。例如,說到一個地方的貧乏時,我們說“十室九空”。其實一個房子中,即使隻剩四壁,也不能說是空的,至少空氣總要充滿其中。一個人在他的生活中,總有些事使他失望,所謂失望者,即他本欲以此事達到某目的,而其實不能達到。本欲以此事達到某目的,而其實不能達到,此事即成為無意義。若這個失望是很深刻的,即可覺得,或以為,人生中一切事都是無意義的,因此他即對於人生抱悲觀態度了。

對於這一部分人,專從理論上去破除他的悲觀,是不行的。抱悲觀的人,須對於他以往的經曆加以反省,看是不是其中曾經有使他深刻失望的事。在他過去經曆中,使他最深刻失望的事大概即是使他對於人生抱悲觀的原因。知道了他所以對於人生抱悲觀的原因,他的悲觀即可以減輕。人若戴了一副灰色的眼鏡,他看見什麼都是灰色的。但他若知道他是戴了灰色眼鏡的時候,他至少可以知道,他所看見的事物,本來不一定都是灰色的。

一個對於人生抱悲觀的人,能用這一點工夫,再知“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大概他的悲觀,總可以破除一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