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於理的知識,謂之概念。上所說,如用另一套話說之,我們可以說,對於事物的了解必依概念。凡依內涵最淺的概念的了解,即是最低程度的了解。如一人看見一座山而了解其是山,此是了解其是怎樣一個東西,此是對於它有解。但如另一人看見一座山,而隻了解其是一個物,此亦是了解其是怎樣一個東西,亦是對之有解。此二人的了解,均依概念,一依山的概念,一依物的概念。但物的概念,比山的概念內涵較淺,故僅了解一山是物,比於了解一山是山者,其了解的程度較低。因此我們說:凡依內涵最淺的概念所有的了解,是最低程度的了解。

最低程度的了解,雖是最低程度的,但比之無解又是高的了。例如一隻狗,看見一座山,它隻感覺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不但不了解其是怎樣一個東西,並且未必了解其是東西。又如在空襲警報中,狗亦隨人亂跑,但它不但不了解這是怎樣一回事,而且未必有事的概念。狗是無了解的。其所有的經驗,如亦可謂之經驗,對於它隻是一個混沌。

無概念的經驗,西洋哲學家謂之純粹經驗。詹姆士說:有純粹經驗者,隻取其經驗的“票麵價值”,隻覺其是如此,不知其是什麼。此種經驗,如亦可謂之經驗,對於有此經驗者,隻是一個混沌。混沌不是了解的對象。因為被了解者,即不是混沌。因此混沌是不能有意義的。康德說:“概念無知覺是空的,知覺無概念是盲的。”此話的後段,我們亦可以說。我們於上文即說明無概念的經驗是盲的。所謂盲者,即混沌之義。

在同天境界中的人,自同於大全。大全是不可思議的,亦不可為了解的對象。在同天境界中的人所有的經驗,普通謂之神秘經驗,神秘經驗有似於純粹經驗,道家常以此二者相混,但實大不相同。神秘經驗是不可了解的,其不可了解是超過了解;純粹經驗是無了解的,其無了解是不及了解。

我們說:康德的話的後段,我們亦可以說。為什麼隻是後段?因為照我們所謂概念的意義,我們不能說,概念是空的。我們所謂概念,是指人對於理的知識說。一個人可對於理有知識或無知識。如其有知識,則即有概念,其概念不是空的。如其無知識,則即無概念,亦不能說概念是空的。

但從另一方麵來說,一個人可有名言的知識,名言的知識可以說是空的。例如,一個人向未吃過甜東西,未有甜味的知覺,但他可以聽見別人說,甜味是如何如何,而對於名言中的“甜”字的意義有了解。此甜字的意義,本是代表甜味的概念。但人若隻了解甜字的意義,而無知覺與之印證,則其所了解者,是名言的意義,而不是經驗的意義。就其了解名言的意義而言,名言的知識,不是空的;就其所了解的意義,不是經驗的意義說,名言的知識亦可以說是空的。所謂空者,是就其無經驗的內容說。例如,有些人講道德、說仁義,而實對於道德價值,並無直接的經驗。他們不過人雲亦雲,姑如此說。他們的這些知識,都是名言的知識。這些名言的知識,照上所說的看法,對於這些人,都可以說是空的。

一名言的知識,在經驗中得了印證,因此而確見此名言所代表的概念,及此概念所代表的理。因此此經驗與概念聯合而有了意義,此名言與經驗聯合而不是空的。得此種印證的人,對於此經驗及名言即有一種豁然貫通的了解。此名言對於此人,本是空的,但現在是有經驗的內容了;此經驗對於此人,本是混沌的,但現在知其是怎麼一回事了。例如,一學幾何的人,不了解其中的某定理,乃於紙上畫圖以為例證,圖既畫成,忽見定理確是如此。又如一廣東人,雖常見書中說風花雪月,而實未嚐見雪,及到北京見雪,忽了解何以雪可與花月並列,此種忽然豁然貫通的了解,即是所謂悟。此種了解是最親切的了解,亦可以說是真了解。用道學家的話說,此即是“體念有得”。陸桴亭說:“凡體念有得處皆是悟。隻是古人不喚作悟,喚作物格知至。”(《思辨錄》)伊川說:“某年廿時,解釋經義與今無別。然思今日覺得意味,與少時自別。”(《遺書》卷十八)何以能有別?正因他體念有得之故。

以下我們再舉兩例,以見普通所謂悟,其性質是如上所說者。楊慈湖初見象山,問:“如何是本心?”象山說:“惻隱,仁之端也;羞惡,義之端也;辭讓,禮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慈湖又問:“簡兒時已曉得,畢竟如何是本心?”凡數問,象山終不易其說,慈湖亦未省。慈湖時正任富陽主簿,偶有鬻扇者,訟至於庭。慈湖斷其曲直訖,又問如初。象山說:“適聞斷扇訟,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此即敬仲本心。”於是“慈湖大覺,忽省此心之無始末,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惻隱,仁之端也”等,慈湖兒時已曉得,但無經驗為之印證,則這些話對於慈湖都是名言的知識。象山以當前的經驗,為之印證,慈湖乃“大覺”,此大覺即是悟。又如,陽明“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致知格物之旨,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暇外求”。大學格物致知之語,亦是陽明兒時已曉得者,但此曉得隻是名言的知識,必有經驗以與此名言的知識相印證,陽明始能忽悟其旨。

禪宗所用教人的方法,大概都是以一當前的經驗,使學者對於某名言的知識,得到印證,或者以一名言的知識,使學者對於當前的經驗,得到意義。此二者本是一件事的兩方麵,都可稱為指點。指點或用簡單的言語表示,或用簡單的姿態表示,此表示謂之機鋒。既有一表示,然後以一棒或一喝,使學者的注意力,忽然集中。往往以此使學者得悟。禪宗所用教人方法的原理,大概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