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遊日記(2 / 3)

我們到了塔頭村,看到了這高山上的大平原,以及東西南三麵的平穀與遠景,已經有點戀戀不忍舍去了;及到了更上一層的俗稱“水磨坑”、“落水坑”上的高原地,更不覺絕叫了起來。山上複有山,上一層是一番新景象,一個和平的大村落,有流水,有人家,有稻田與菜圃;小孩們在看割稻,黃白犬在對我們投疑視的眼光,桃花源上更有桃源,行行漸上,迭上三四條嶺,仍不覺得是在山巔,這一點我覺得是天台山中最奇特的地方;將來若要辟天台為避暑區域,則地點在水磨坑落水坑(陳田洋、寒風闕的外台)一帶隨處都是很適宜的。

自金地嶺北去,十五裏到龍王堂,又十五裏到方廣寺。寺處萬山之中,上嶺下嶺,不知要經過幾條高低的峻路,才到得了。這地的發現者,是晉曇猶尊者,後傳有五百應真居此,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始建寺,複毀於火,紹熙四年(1193年)重建。其後興滅的曆史,卻不可考了。一穀之中,依山的傾斜位置,造了上方廣,中方廣,下方廣的三個寺。中方廣在石梁瀑布之旁,即舊曇花亭址。

這深穀裏的石梁瀑布的方向,大約是朝西南的,因過龍王堂後,天下了微雨,我們沒有帶指南針,所以方向辨不清楚。一道金溪,一道不知名的溪,自北自東的直流下來;到了上方廣寺前,中方廣寺側的大磐石上,兩溪會合,彙成了一條縱橫有數十丈寬廣的大河;河向西南流,衝上了一塊天然直立在那裏有點象閘門似的大石。不知經過了幾千萬年,這一塊大石壁的閘門,終被下流之水,衝成了一個弓形的大窟窿。這石窟窿有四五丈寬,丈把來高,水經此孔,一沿石直搗下去,就成了一條數十丈高的飛瀑;這就是方廣寺的瀑布與石梁的簡單的說明。

上方廣寺,在瀑布之上;中方廣寺,在瀑布與石梁之旁,登中方廣寺的曇花亭,可以俯視石梁,俯視石梁下的數十丈的飛瀑;下方廣寺,在瀑布下的溪流的南麵,從中方廣寺渡石梁,經下方廣寺走下去裏把來路,立在瀑布下流的溪旁,向上一看,果然是名不虛傳的一個奇景,一幅有聲有色的小李將軍的濃綠山水畫。第一,腳下就是一條清溪;溪上半裏路遠的地方懸著那一條看上去似乎有萬把丈高的飛瀑;離瀑布五六尺高的空中,忽有一條很厚實很偉大的天然石梁,架在水上,兩頭是連接在石岩之上的;這瀑布與石梁的上麵,遠遠還看得見幾條溪流,一簇遠山,與半角的天光;在瀑布石梁及溪流的兩旁,盡是些青青的竹,紅綠的樹,以及黃的牆頭。可惜在飛瀑上樹林裏撐出在那裏的一隻中方廣寺曇花亭的飛角,還欠玲瓏還欠縹緲一點;若再把這亭的挑角造一造過,另外加上一些合這景致的朱黃塗漆,那這一幅畫,真可以說是天下無雙了。我們在中方廣寺吃了午飯後,還繞了八九裏路的道去看了叫作“銅壺滴漏”的一個圍抱在大石圈中狀似大甕的瀑布;順路下去,又看了水珠簾,龍遊梘。從銅壺滴漏起,本可以一直向西向南,上萬年寺,上桃源洞去的;但一則因天已垂垂欲暮了,二則我們的預算在天台所費的三日工夫,恐怕不夠去桃源學劉阮的登仙,所以毅然決然,把萬年寺桃源洞等舍去,從一小道,涉溪攀嶺,直上了天台山的最高峰,向華頂寺去借了一夜宿。

二十五日(九月十八),星期四,晴和。昨夜在寒風與霧雨裏,從後山爬上了華頂。華頂寺雖說是在晉天福元年僧德韶所建,但智者禪師亦嚐宴坐於此,故離寺三裏路高的極頂那座拜經台,仍係智者大師的故跡。據說,天晴的時候,在拜經台上,東看得見海,西南看得見福建界的高山,西北看得見杭州與大盆山脈;總之此地是天台山的極頂,是“醉李白”所說的高四萬八千丈的最高峰;在此地看日出,和在泰山的觀日峰,勞山的勞頂,黃山的最高處看日出一樣,是天下的奇觀。我們人雖則小,心倒也很雄大,在前一晚就和寺僧們說:“明天天倘使晴,請於三點鍾來叫醒我們.好去拜經台看一看日出。”

到了午前的三點,寺裏的一位小工人,果然來敲房門了。躺在厚棉被裏尚覺得冷徹骨髓的這一個時候,真有點怕走出床來;但已有成約在先,自然也不好後悔,所以隻能硬著頭皮,打著寒噤從煤油燈影裏,爬起了身。洗了手麵,喝了一斤熱酒,更飽吃了一碗麵,身上還是不熱。問那位小工人,日出果然是看得見的麼?他也依違兩可,說:“現在還有點霧,若霧收得起,太陽自然是看得見的。”說著也早把華頂禪寺的燈籠點上了,我們沒法,就隻好懶懶地跟他走出門去。一陣陣的冷風,一塊塊濃霧,盡從黑暗裏撲上我們的身來;燈籠上映出了一個霧圈,道旁的樹影,黑黝黝地呈著些奇形怪狀,象是地獄裏的惡鬼,忽而一陣大風,將雲層霧障吹開一線,下弦的殘月,就在樹梢上露出半張臉來,我們的周圍也就灰白白地亮一亮,一霎時霧又來了。

月亮又不見了,很厚很厚象有實體似的黑暗粘霧之中,又隻聽見了我們三人的腳步聲和手杖著地的聲音;寒冷,岑寂,恐怖,奇異的空氣,緊緊包圍在我們的四周,弄得我們說話都有點兒怕說。路的兩旁滿長著些矮矮的娑羅樹,比人略高一點,寒風過處,樹枝樹葉盡在息列索落的作怪響;自華頂寺到拜經台的三裏路,真走出了我們的冷汗,因為熱汗是出不出的,一陣風來穿過胴體,衣服身體,都象是不存在的樣子。

到拜經台的厚石牆下,打開了茅篷的門,我們隻在蠟燭光和煤油燈光的底下坐著發抖,等太陽的出來。很消沉很幽靜的做早功課的鍾聲梵唱聲停後,天也有點灰白色的發亮了,霧障仍是不開,物體仍舊辨認不大清楚,而看看懷中的表,時候早已在六點之後;兩人商量了一下,對那小工人又盤問了一回,知道今天的看日出,事歸失敗,隻能自認晦氣,立起身來就走。但拜經台後的一座降魔塔,拜經台前的兩塊“台山第一峰”與“智者大師拜經處”的石碑,以及前後左右的許多象城堡似的茅篷,和太白讀書堂,墨池,龜池等,倒也看的,不過總抵不了這一個早起與這一番冒險的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