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們在樓上看戲不過癮,一個個爬下梯子,擠在《聖經》工場的門口。

等書娟參加到同學的群落中,牆上坐著的不再是兩個女子,而是四個。英格曼剛才企圖阻攔的那兩個,已經成功著陸在教堂的土地上。連趕來增援的阿顧和陳喬治都沒能擋住這個涕淚縱橫的先頭部隊。

英格曼神甫發現工場門口聚著一群竊竊私語的女學生,馬上凶起來,對阿顧說:“把孩子們領走,別讓她們看見這些女人!”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養的胡須有半厘米長,所以他看起來陡然增高了輩分。

書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麵,這的確是一群不該進入她視野的女人。

女孩兒中有那些稍諳世故的,此刻告訴同學們:“都是堂子裏的。”“什麼是堂子?”“秦淮河邊的窯子嘛!”……

阿多那多副神甫從主樓衝出來,跑著喊著:“出去!這裏不收容難民!”他比英格曼神甫年輕二十多歲,臉比歲數老,頭發又比臉老。他名字叫法比,教民們親熱起來,叫他揚州法比。法比地道的揚州話一出口,女人們和哭鬧懇求便突然來了個短暫停頓。然後她們確信自己耳朵無誤,喊出與菜館廚師、剃頭匠一樣字正腔圓的揚州話的,確實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說:“我們是從江邊跑來的!馬車翻了,馬也驚了。現在城裏都是日本兵,我們去不了安全區!”

一個十七八歲的窯姐搶著報告:“安全區連坐的地盤都不夠,就是擠進去,也要當人秧子直直地插著!”

一個渾滾滾的女人說:“美國大使館裏我有個熟人,原來答應我們藏到那裏頭,昨天夜裏又反悔了。不收留我們了!姑奶奶白貼他一場樂嗬!”

一個滿不在乎的聲音說:‘日他祖宗!來找快活的時候,姐姐們個個都是香香肉!”

書娟讓這種陌生詞句弄得心亂神慌。阿顧上來拉她,她強開了。她發現其他女孩兒已經回到閣樓上去了。夥夫陳喬治已得令用木棒製止窯姐們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掄,把哀求退還給女人們:“姐姐們行行好!你們進來也是個死!要麼餓死,要麼幹死。學生們一天才兩頓稀的,喝的是洗禮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記都落在水門汀地麵上和磚牆上,一記記回震著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先上來的女人用石頭把牆頭插的碎酒瓶、爛青花碗碴子敲下去。

那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甫跪下來,微微垂頭,於是孟書娟就看見了這個她終生難忘的背影。這是個被當做臉來保養的背影,也有著臉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這女人相處的時間裏,書娟進一步發現,不僅是她的背;她身上無一閑處,處處都會笑、會怨、會一套微妙的啞語。此刻孟書娟聽著英格曼神甫窮盡他三十年來學的中文,在與她論爭,無非還是陳喬治那幾句:糧沒有,水沒有,地盤也沒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沒有。英格曼詞不達意時,就請法比把他的中國話翻譯成揚州中國話。

女人跪著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卻一直沒有停止表達。

她說:“我們的命是不貴重,不值當您搭救;不過我們隻求好死。再賤的命,譬如豬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說這背影此刻是莊重典雅的。說著說著,盤在她後腦勺上的發髻突然崩潰,流瀉了一肩。好頭發!

英格曼神甫幹巴巴地告訴她,他庇護的女學生中,有幾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們幾天前都發過電報來,要神甫保護她們免受任何方麵的侵害。他一一發回電報,以他的生命做了承諾。

法比失去了耐心,還原成揚州鄉親了。他用英文對英格曼神甫說:“這種語言現在是沒法叫她們懂的!必得換一種她們懂的語言——陳喬治,讓你演戲台上的孫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顧早就放棄扭送書娟了。此刻他撲出去,打算奪過陳喬治手上做戲舞動的木棒。一個女人墜樓一般墜入阿顧懷抱,差點兒把阿顧的短脖子徹底砸進胸腔。女人順勢往跌倒的阿顧身上一睡,瘌痢斑駁的貂皮大衣滑散開來,露出一線淨光的身體。缺見識的阿顧此生隻見過一個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這時嚇得“啊呀”一聲號叫,以為她就此成了一具豔屍。趁這個空當,牆頭上的女人們都像雨前田雞一樣紛紛起跳,落進院內。還剩一個黑皮粗壯的女人,從牆外又拽上三四個形色各異、神色相仿的年輕窯姐。

法比一陣絕望:“還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條花船都在這裏靠岸了!”無論如何他是神職人員,動粗是不妥的,隻能粗在話上。他指著女人們大聲說:“你們這種女人怕麼事啊怕?你們去大街上歡迎日本兵去啊!”

好幾個女人一塊兒回嘴:“還是洋和尚呢!怎麼這樣講話!”“想罵我們好好罵!這比罵人的話還醜啊!……”

阿顧想從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裏脫身,但女人纏勁很大,兩條白胳膊簡直就是巨形章魚的須,越撕扯纏得越緊。

英格曼神甫看到這香豔的洪水猛獸已勢不可當,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顧幹脆打開門。

書娟看著那個姣好背影慢慢升高,原來是個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掃得發青的石板地麵給這群紅紅綠綠的女人弄汙了一片。女人們的箱籠、包袱、紅粉黃綠的綢緞被蓋也跟著進來了,縫隙裏拖出五彩下水似的發繩、長絲襪和隱私小物件的帶子。

我姨媽書娟此時並不知道,她所見聞的是後來被史學家稱為最醜惡、最殘酷的大屠殺中的一個細部。這個細部周邊,處處鋪陳著南京市民的屍體,馬路兩邊的排水溝成了排血溝。她還得等許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個多幸運的孩子,神甫和教堂的高牆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圖景和聲響;人頭落地,胸膛成為一眼紅色噴泉時原是有著獨一無二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