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工場門口,思緒突然跑了題: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愛,他們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刻單單把她留在這裏,讓這些髒女人進入她幹淨的眼睛?她一直懷疑父母偏愛他們的小女兒,現在她可以停止懷疑了:他們就是偏愛她的妹妹。父親得到一個去美國進修的機會,很快宣告他隻能帶小女兒去,因為小女兒還沒到學齡,不會讓越洋旅行耽誤學業。母親站出來聲援父親,說更重要的是想請美國的醫生給小女兒治治哮喘。父母都勸說書娟,一年是很快的,轉眼間就是一家四口的團聚。真是很想得開,早早為受委屈的一方想開了;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兒寬諒了他們自己!
遠在寧波鄉下的外婆和外公本來要逃到南京來避難,順便照顧書娟,但一路上兵荒馬亂,往西的水路、陸路都是風險,八百多公裏的旅程會是一場生死賭局,再說老人們自知他們的庇護並不強於英格曼神甫和他的美國教堂。他們在電報裏還惦記書娟的功課,跟同學們一道,好歹不會荒了學業。
書娟在不快樂的時候總會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裏狠狠怨怪著父母,甚至妹妹書嫚,眼睛卻進一步張大了:這個妖精是怎麼了?死在阿顧懷裏了!貂皮大衣的兩片前襟已徹底敞開!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閃,一具肉體妖形畢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來的一攤不新鮮的牛奶。她趕緊縮回門裏。
站了很久,書娟臉上的臊熱才褪下去。這種不知臊的東西要十個書娟來替她害臊。
書娟逃一樣攀爬梯子,回到閣樓上。女孩兒們還擠在三個小窗前麵。所有米字形紙條都被揭下來,黑色窗簾全然撩開,三個扁長窗口成了女孩兒們的看戲包廂。樓下的局麵已不可收拾,女人們四處亂竄,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個窯姐叫另一個窯姐扯起一麵墨綠色上等綠絨鬥篷,對洋和尚們抱歉說,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隻好在此失體統一下了。說著她謝幕一般消失在披風後麵。
法比用英文叫喊:“動物!動物!”
英格曼神甫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國就經曆過兩場戰亂:北伐、軍閥混戰,可他從來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場麵,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賤的人等。神甫有個次要優點,就是用他的高雅戰勝粗鄙,於是對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終達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單調平穩的嗓音說:“請你克製,阿多那多先生。”然後他扭過臉,對著窯姐們,包括那個剛從綠絨鬥篷後麵再次出場,兩手束著褲帶一臉暢然的窯姐,咬文嚼字地說:“既然諸位小姐要進駐這裏,作為本堂神甫,我懇求大家遵守規矩。”
法比用一條江北嗓門兒喊出英語:“神甫,放她們進來,還不如放日本兵進來呢!”他對兩個中國雇工說:“死活都給我攆出去!看見沒有?一個個的,已經在這裏作怪了!”
腰身圓潤的窯姐此刻叫了一聲:“救命啊!”
人們看過去,發現她不是認真叫的,目光帶一點兒無賴的笑意。
“這個騷人動手動腳!”她指著推搡她的阿顧說。
阿顧吼道:“哪個動你了?!”
“就你個擋炮子的動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顧反口道:“動了又怎樣?別人動得我動不得?”
人們看出來,阿顧此刻也不是完全認真的。
“夠了。”英格曼神甫用英文說道。阿顧卻還沒夠,繼續跟那個窯姐吵罵。他又用中文說:“夠了!”
其實英格曼神甫看出陳喬治和阿顧已暗中叛變,跟窯姐們正在暗中裏應外合。
法比說:“神甫,聽著……”
“請你聽著,放她們進來。”英格曼神甫說,“至少今天一天讓她們待在這裏,等日本人的占領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責任由他們擔當起來,再請她們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稱,相信他們的軍隊很快會結束戰鬥的混亂狀態。”
“一天不可能結束混亂狀態!”法比說。
“那麼,兩天。”
英格曼神甫說著轉過身,向自己居處走去。他的決定已經宣布了,因此他不再給任何人討論的餘地。
“神甫,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後大聲說。
英格曼神甫停下來,轉過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後他再次轉身走去。他沒說的話比說出的話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緊嗎?”這時候英格曼神甫以高雅顯出的優勢和權威是很難挑戰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長在揚州鄉下,是一對意大利裔的、美國傳教士的孩子,對付中國人很像當地大戶或團丁,把他們看得賤他幾等。英格曼神甫又因為法比的鄉野習氣而把他看得賤他幾等。
一個年少的窯姐此刻正往《聖經》工場跑,她看見閣樓上露出女學生們的臉,認為跑進那裏一定錯不了,至少溫暖舒適。法比從她後麵一把扯住她。她一個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來一下,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緞袍那麼滑溜,法比的手比較好發力,這樣才把她拖出工場的門。隻聽一陣稀裏嘩啦的響聲,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場骨牌雹子。光從那擲地有聲的脆潤勁,也能聽出牌是上乘質地。
粗皮黑胖的窯姐叫喊:“豆蔻,丟一個麻將我撕爛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窯姐喊回去:“大胯是黑豬的好!連那黑x一塊兒撕!”
法比本來已經放了豆蔻,可她突然如此不堪入耳,恐怕還要不堪入耳地住下去,他再次撲上去,把她連推帶搡往外轟。
“出去!馬上滾!阿顧!給她開門!”法比叫著。大冬天臉錚亮,隨時要爆發大汗似的。
豆蔻說:“哎,老爺是我老鄉吔!……”她腳下一趔趄,嗓音冒了個調:“求求老爺,再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