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到這張照片時想,這是多麼陰暗下流的人幹的事。他們進犯和辱沒另一個民族的女性,其實奸淫的是那個民族的尊嚴。他們把這樣的照片作為戰利品,是為了深深刺傷那個被羞辱的民族的心靈。我自此之後常在想,這樣深的心靈傷害,需要幾個世紀來療養?需要多少代人的刻骨銘心的記憶而最終達到淡忘?
正在發高燒的王浦生看見了三根琵琶弦,眼睛四顧尋找:“豆蔻呢?”
玉墨將三根弦裝在琵琶上,為彌留的小兵彈了豆蔻許願的《春江花月夜》。
小兵明白了,淚水從燒紅的眼睛裏流出來。
書娟和女同學們是從英格曼神甫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英格曼神甫是這樣開頭的:“讓我們祈禱,孩子們,為犧牲者祈禱,也為殘暴者能盡早回歸人性而祈禱。”
神甫是和法比一塊兒登上閣樓來的。兩具西方身軀在這個空間難受地屈著背,本來就是祈禱姿式。女孩兒們相互使眼色,想發現神甫們怎麼了,臉都繃成了石膏塑像。
接下來,法比·阿多那多用兩三句話把豆蔻的遭遇講述一遍。英格曼神甫卻不滿意,對他說:“應該讓孩子們知道整個事件。”他用了五分鍾,把事件又講一遍。
“孩子們,你們將來都是證人。”英格曼看一眼全體女學生,“萬一這個不在了,那個還能作證。總得有人作證才行。”
女孩兒們聽完後,也一個個成了石膏塑像。隻有當凶險發生在身邊一個熟識者身上,才顯出它的實感、它的真切。女孩兒中有些想到豆蔻初來的那天,她們為了她盛走一碗湯和她發生的那場衝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歲的年華已被貓狗賣了幾回。她但凡有一條活路,能甘心下賤嗎,誰說婊子無情?她對王浦生就那麼一往情深。她們又想到豆蔻一雙長凍瘡的紅手給傷兵們洗繃帶、晾繃帶,想到豆蔻抱著從房簷上掉下來的剛出生不久的小野貓,急得到處找東西喂它,小貓死了後,她哭著在核桃樹下掩埋它……女孩兒們竟心疼不已,覺得哪個窯姐換下豆蔻都行,為什麼偏偏是十五歲的豆蔻呢?
英格曼神甫說:“現在,你們立刻收拾東西搬到地下倉庫去,一九二七年,南京事件的時候,我和法比還有幾個神學教授就躲在那裏,躲過了直魯軍和江右軍對教堂的幾次洗劫。所以應該說,那裏比這閣樓安全得多。”
法比當場提出疑問:“合適嗎?那些女人說話行動都是肆無忌憚的……”
“沒什麼比安全更重要。搬吧,孩子們。”
晚飯前,十六個女學生搬到臭烘烘的地下倉庫,三個軍人調換到《聖經》工場去宿營,假如日本兵發現他們,英格曼神甫會盡最大努力解釋,說他們是受傷的老百姓,至於日本人會不會相信,隻能求上帝保佑。這個建議是戴濤提出的,用意很明顯,男人在這種時候別無選擇,隻能保護女人。
晚飯時分,正在地下倉庫喝鹹菜麵湯的女孩兒們聽見法比對著透氣孔叫著:“徐小愚,你上來一下。”
吉兆把徐小愚的眼睛燃得那麼美麗,讓書娟在刹那間傾倒於這個前密友。小愚上去後,女孩兒們都擠到透氣孔跟前,看著小愚的秀足來到一雙鋥亮的男人皮鞋跟前,同時聽見小愚帶哭腔的歡叫:“爸!……”
後來書娟知道,小愚的父親為了回到南京搭救小愚,賣掉了他在澳門的一爿店麵房。他回到南京發現,錢不值錢,日本兵不需要錢就能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他是個好買賣人,跟日本人做起了買賣,賣古董、珠寶、字畫給他們,還賣了一點兒骨氣和良心給他們,才得到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得以把女兒帶出南京。進南京難於上青天,出南京等於上天外天。
總之徐家父女相見的場麵像一切離亂人重逢一樣俗套而毫不例外地感人。就那麼幾分鍾,小愚告訴父親自己如何忍受了饑餓、寒冷、恐怖,以及難以忍受的不洗臉、不洗腳,不然就得用把阿顧泡發了的水去洗。
徐小愚這時蹲下來,蹲得很低,看著擠扁臉觀望他們父女重逢的同學們說:“我爸來接我了!”聽上去,她似乎在說:“天兵天將來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