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2 / 3)

我想少佐大概花費了大半天工夫才尋找到那盆聖誕紅。他打算帶著聖誕禮物,帶著花,以另一種姿態去按響威爾遜教堂的門鈴,有了一盆聖誕紅,他就不再是昨夜那個執行軍務時不得已當了屠夫的占領軍軍官了。

先讓英格曼神甫去和安全區的領導們商討如何把女學生們偷運出教堂的乏味枯燥的細節吧。也讓少佐去上天入地地尋找他認為下午造訪必不可缺的聖誕紅吧。我還要回到教堂墓園,這是早上七點一刻左右,英格曼神甫剛剛出門。秦淮河的女人們和女孩兒們都離開了,隻有玉墨一人還站在戴濤的墓前。

法比回過頭,調整一下胳膊上的繃帶說:“走吧,像要下雨了。”

玉墨用手背在臉上蹭一下,動作很小,不希望法比看見她在擦淚。

法比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玉墨沒有走的意思,又回來,一邊說:“趕緊回去,外頭不安全。”

玉墨回過頭,兩隻大眼哭小了、哭紅了,跟鼻頭在小小的蒼白臉上形成三點紅。她現在不僅不好看,還有點兒醜。但法比覺得她那麼動人。他還看到她這二十五歲錯過的千萬個做女教師、女秘書、少奶奶、貴婦人的可能性。但他現在相信正因為她沒有了那千萬個幸運的可能性而格外動人。那被錯過的千萬個可能性之一,是二十多歲的法比剛從美國回來,偶遇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正要被賣進堂子,法比拿出全部的積蓄付給了出售小姑娘的男人。那小姑娘告訴法比,她叫趙玉墨。這是他和她共同錯過的可能性。

因此,法比此刻問她:“你家裏還有什麼人嗎?”

“大概還有吧。”她心不在焉地說,“問這個做什麼?”

“怕萬一有什麼事情……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失去聯係了,我還能找到你家裏人。”

“怕萬一我死了?”玉墨慘笑一下,“對我家裏人來說,我死了跟我活著沒什麼兩樣。”

法比不說話了,肩上的槍傷疼得緊一陣、慢一陣。

“他們隻要有大煙抽就行。幾個姐妹夠他們賣賣,買煙土的。”

“你有幾個姐妹?”

“我是老大,下麵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我媽沒抽大煙的時候,我也不比那些女學生差,也上過好學校,我上過一年教會學校。”

她把父親怎麼把她抵押給她堂叔,堂嬸最終怎麼把她賣到南京的“少年時代”簡單地敘述一遍。無比家常地、自己都覺得過分平淡無趣地講述著。講到那把小剪刀讓她遭到的羞辱和屈打,講到小剪刀讓她切齒立誌:哪怕就是用這下賤的營生,她也要出人頭地。

這時法比和她已坐在教堂大廳裏,做完安魂彌撒的焚香和蠟燭氣味尚未消散。

玉墨在最前麵一排椅子上坐下來,順手拿起為教徒準備的《聖經》,尖刻地笑笑。她是在尖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