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因為將就槍傷的疼痛,僵著半邊身體站在她對麵。她對他講這麼多,讓他有點兒尷尬,有點兒愧對不敢當,他又不是她的懺悔神甫,她也不是懺悔的教徒。對於常常獨處的法比,把過多地了解他人底細看成負擔,讓他不適。或許叫玉墨的這個女人在做某種不祥的準備。
她突然話鋒一轉:“副神甫,您呢?”她想知道他的底細,用底細換底細。
不知怎麼一來,法比開講了。他把自己的父母怎樣將他留在中國,他的養父和阿婆怎樣把他養大的過程講給她聽。法比一邊講一邊想,似乎從來沒有人要聽他的故事,沒有人像趙玉墨這樣傾心地聽他講述。對這樣的傾心聆聽,法比突然爆發了傾訴欲:一些情節已講過了,他又回過頭去補充細節。他認為他講的那些細節一定生動之極,因為趙玉墨的眼睛和臉是那麼入神。他說到去美國見到一大群血緣親眷時的緊張和恐懼,玉墨悲憫地笑了笑。這女人對人竟有如此透徹的理解。
法比想,假如有一個願意聽他訴說的人,他可以不喝酒。這樣的聆聽麵孔,可以讓他醉。
玉墨說:“我沒想到,這輩子會跟一個神甫交談。”
法比更沒想到,他會跟一個妓女交換底細。
“那你會一直在這教堂裏?”
法比一愣,他從來沒懷疑過自己會生老終死在這座院子裏,自己的墓會排列在英格曼神甫旁邊。現在被趙玉墨問起來,他倒突然懷疑起來。可能他一直就在懷疑,隻是那疑惑太不經意,似是而非,但一直是和他的不懷疑並行存在的,上帝也是似是而非地存在著。尤其經過昨天夜裏,造物主顯得多麼軟弱無力,不是同樣好欺負嗎?他看著這個啟發了他的懷疑的女人。他嘴裏還在跟她談著他遇到英格曼神甫之後的事情,心裏卻在延續她十一二歲時錯過的那個可能性,她遇到一個講揚州話的西方青年,青年把她送進威爾遜女子教會學堂,暗中等待她長大。等待她高中畢業,成一個教養極高的尤物,法比走到她麵前,對她宣布,自己已經還俗……此刻法比看著那被無數男人親吻過的嘴,下巴的線條美輪美奐。她的黑旗袍皮膚一樣緊緊裹在身上:這是一具水墨畫裏的中國女子的身體,起伏那樣柔弱微妙,隻有懂得中國文化的西方男人才會為這具身體做夢——叫趙玉墨的女人那樣凝視了他之後,他幾番做夢,夢中趙玉墨從那一套套衣飾裏生生給剝出來,糯米粉一樣黏滑陰白的肌膚,夜生活漚白的肌膚,讓他醒來後恨自己,更恨她。
也許這恨就是愛。但法比仇恨那個會愛的法比,並且,愛得那麼肉欲,那麼低下。
讓法比感到安全的是,叫趙玉墨的女人,永遠不會愛上他。她那含意萬千的凝視是她的技巧,是她用來為自己換便利的,由此他更加恨她。他糊塗了,若是她死心塌地真心誠意地愛他,他不就完結了嗎?難道他不該感激她隻和他玩技巧?
“我回去了。”她站起身,哭紅的眼睛消了點腫。
她為姓戴的少校流了那麼多眼淚,少校在天有靈,該知道自己豔福不淺,他法比要是換到戴少校的位置上,她會怎麼樣?她會黯然神傷那麼一下,心裏想:哦,那個叫法比的不中不洋的男人不在了。但他在與不在,又有什麼不同?對她沒什麼不同。對誰都沒什麼不同。
“神甫,你現在記住了?”
法比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頭一歪,似乎要笑,法比明白了,她問他是否記住了她的底細。她這個輕如紅塵的女人,一旦消失,就像從來沒投胎到這世上似的。現在法比萬一有記性,該記住即便她如一粒紅塵,也是有來龍去脈的。
法比心裏生出一陣從來沒有過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