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輕聲說:“別把事情越弄越壞。”
英格曼神甫說:“還有壞下去的餘地嗎?”他絕不會放這群穿黃軍服的瘋狗們從正門進來。讓他們從正門進來,就把他們抬舉成人類了。
他回過頭,暮色中的院子已是黃軍服的洪荒了。一群士兵找到斧子,把大門的鎖砸斷。少佐帶著十來個士兵大步走進來,像要接管教堂。
“這回要搜查誰呢?”英格曼神甫問道。
少佐又來一個鞠躬。這個民族真是繁文縟節地多禮啊。翻譯用很上流的造句遣詞對英格曼說:“神甫閣下,我們真是一腔誠意而來。”他說著略帶苦楚的英文,少佐以苦楚的神情配戲,“怎樣才能彌補我們之間的裂痕呢?”
英格曼神甫微微一笑,深陷的眼窩裏,灰藍的目光冷得結冰。
“好的。我接受你們的誠摯歉意,也接受你們的祝賀,現在,讓我提醒你們,出去的門在哪裏。”神甫說。他轉過頭,似乎領頭把他們往門口帶。
“站住!”少佐用英文說道。他一直演啞劇,讓翻譯替他配解說詞,這時急出話來了。
英格曼神甫站住了,卻不轉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樣子。
少佐對翻譯惡狠狠地低聲授意,翻譯翻過來卻還是厚顏的客套:“我們的節日慶祝節目還沒開始呢!”
英格曼神甫看著少佐,又看一眼滿院子的手電筒光亮暮色已深,漸漸在變成夜色,手電筒光亮的後麵,是比夜色更黑的人影。
“在聖誕之前,我們司令部要舉行晚會,上峰要我邀請幾位尊貴的客人。”他從旁邊一個提公文包的軍官手裏接過一個大信封,上麵印有兩個中國字:“請柬”。
“領情了,不過我是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甫手也不伸,讓那張臉麵印得很漂亮的請柬,在他和大佐之間尷尬著。
“神甫誤會了,我的長官請的不是您。”少佐說。
英格曼迅速抬起臉,看著少佐微垂著頭,眉眼畢恭畢敬。他一把奪過請柬,打開信封,不祥的預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顫抖。少佐讓一個士兵給神甫打手電照明。請柬是發給唱詩班的女孩兒的。
“我們這裏沒有唱詩班。”英格曼神甫說。
“別忘了,神甫,昨夜你也說過,這裏沒有中國軍人。”
法比從神甫手裏奪過請柬,讀了一遍,愣了,再去讀。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一個字也讀不進去。他把請柬扔在地上,咆哮一聲:“活畜生!”江北話此刻是最好的表白語言。法比轉向少佐,麵孔灰白:“上次就告訴你們了,威爾遜學校的女學生全部給父母領走了!”
“我們研究了著名的威爾遜女子教會學堂的曆史。女學生中有一小部分是沒有父母的。”翻譯把少佐的意思譯得有禮有節,一副攤開來大家講道理的樣子。
“那些孤兒被撤離的老師們帶走了。”法比說。
“不會吧,根據準確情報,在南京失守的前一清晨,還聽見她們在這裏唱詩,大日本皇軍有很多中國朋友,所以別以為我們初來乍到,就會聾、會瞎。”少佐通過翻譯說。
英格曼神甫始終沉默,似乎法比和少佐的扯皮已經不再讓他感興趣,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思考。
誰把這些女孩子們出賣了?也許他提供這致命信息時以為日本人是真想聽女孩兒們唱詩,想懺悔贖罪。日軍裏確實有一部分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出賣女孩子們的人可能也不知道,日本軍人是怎樣一群變態狂,居然相信處女的滋補神力,並采集處女剛萌發的體毛去做護身符,掛在脖子上。讓他們辟邪,讓他們在槍林彈雨中避過死傷……英格曼神甫腦子裏茫茫地浮過這些念頭,等他回過神,法比正用身體擋住少佐的士兵。
“你們沒有權力搜查這裏!”法比說,“要搜查,踩著我的屍首過去!”
法比已然是一副烈士模樣。
手電筒後麵,一陣微妙的聲響,一百多士兵,刀、槍、肢體都進入了激戰狀態,士氣飽滿,一切就緒。英格曼神甫長歎一聲,走到少佐麵前:“她們隻有十幾歲,從來沒接觸過社會,更別說接觸男人、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