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閉上眼睛,藏在寬大衣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再緩緩睜開眼,轉而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笑問道:“老丞相有何高見?”這聲老丞相叫的是藺相如,畢竟是朝中資曆最老的長者之一,趙王自然要裝裝樣子。
“那日大王私底下找了右史那邊擬定文書。”彼時郭開十分意外:“你怎麼知道?”誰知少年無奈一笑:“在太史府無意瞧見的。”左史這邊素來同廉藺交好,右史底下的人多偏向大王,私底下找右史商量擬定詔書,少年的意思便清楚了,大王要有大動作,且定是牽涉廉藺二人的,今日所見果然……
被大王點名,藺相如費了很大功夫,才堪堪定住了神。如今身體不再允許,縱然知道今日事情鬧大,但他那時瞌睡上來了,頭昏眼花無法集中思緒,是以發生了何事,他也一知半解。所以當下微微頷首坦然道:“老臣慚愧,如今年老體衰,無法集中精力,朝堂之事實在是……”
藺相如的身體如何趙王如何看不明白,如此還故意點他的名,其中意圖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他藺相如混跡廟堂數十載如何看不出?可如今他老邁不堪,趙王真要趕人又能如何?
這趙國,眼下朝中隻有兩股清流:一是太子,不過畢竟年輕羽翼未豐;二是廉頗,雖然他人粗中有細,朝中頗有威望,但擅長的是打仗用兵,要處理朝堂的一些事情,沒有藺相如幫襯提點難免出錯。是以拖著病驅,他仍堅持參加朝會到現在,可今日……
“這一禮,是老丞相心係廟堂,趙偃心中感佩,在此代趙國謝老丞相。”說著竟是整理好衣冠站起來,朝著藺相如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藺相如心中失落,卻也隻能無可奈何地低頭回禮。一旁的廉頗瞧他的臉色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妥。
果然接下來趙王再拜之言讓不少人心中發怵:“這一禮,趙偃放著朝中輩出的青年才俊不用,不察老丞相難處,國事終日勞煩老丞相擔待,心中實在愧疚,自今日起願放老丞相歸家修養,再拜賠罪。”
這禮趙王行得是一次比一次端正,他舉袖時,袖擺上一左一右分別用金絲銀線繡著的日月圖竟是無比刺目,許多人看了不僅一陣目眩,心中更是蕪雜難受,諾諾不敢再抬頭。反倒是郭開心中無比暢快,廉藺二人素來瞧他不起,沒少給他臉色,幾次三番在朝堂羞辱於他,如今這般下場,怎能不神清氣爽?
趙王的言下之意:老丞相以後朝會都不用再來。藺相如張了張口,趙王仿佛沒有看到一般,不由分說又吩咐一旁立侍的寺人念了一早擬好的旨意,其中豐厚的賞賜令不少人瞠目結舌,若換了往日少不得大為豔羨一番,然今日,看似給足了殊榮,其實所有人都清楚這其中的深意……
勁烈的寒意自後背脊梁處湧起,一代賢臣生生白了臉,話卡在喉間一句也說不出來。廉頗心裏早已火冒三丈,想要站起來,無奈手腕被藺相如死死拿住,怕下手沒有輕重傷了年邁體弱的摯友,隻好憤憤作罷。
趙王見狀,“好心”讓人攙著老丞相下去休息,廉頗脾氣上來也懶得再理會這些事情,向趙王草草拱手行完禮,親自扶著人退了出去。郭開看著二人顫顫巍巍的背影,此時恨不得回去拉著小兄弟彈冠相慶……啊呸,從前大王的太傅好像說是……額手稱慶,對,回去額手稱慶一番。
廉藺二人出去時,整個殿中鴉雀無聲,倒是外麵冷風颼颼地刮,驚雷隆隆地劈,瞧著毫無要止息的意思。趙王此時心情甚好,悠悠地坐回王座上,將目光轉到趙政母子身上,他們此刻狼狽又弱小的身子被人毫無憐惜地扣著,卑微渺小。
那一刻他竟產生了秦王稷就匍匐在自己腳下的錯覺,先前因秦國受的氣盡數散開了去,胸中豪情萬千。趙王洋洋得意地抬手一指,眾臣目光緊接著就落到了他們的身上。
娃娃此刻被人鉗製著,肩膀處一陣鑽心的疼,為了不讓別人看輕了去,他愣是著咬牙一聲不吭。相比而言,一旁的趙姬便忍不住呻囧吟起來,娃娃憂心他母親,這才露出與稚童年齡相符的脆弱神情,想要喚一聲“阿母”卻因嗓子沙啞,半個字也喊不出來,隻發出嚶嚶呀呀的響聲。
對此趙王視而不見:“那就繼續適才所論,秦國庶孽該如何處置?”此舉他一早就作好了打算,今次他不是直接與李牧諸人爭辯,而是先迂回地卸了藺相如的職,在朝中起到振懾作用後,再回來與眾臣“商量”,商量的底氣,之於先前,已是完全的不同,風口浪尖的時候,誰還想和他拗著來,可就要掂量掂量話說出去的後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