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前,邯鄲城郊。
渚水岸邊,西風瑟瑟,落葉蕭蕭。娃娃身後跟著四個便衣的兵士,眼看著他已經徹底脫離囚禁了自己近五年的趙王宮就要回到向往了許久的秦國,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隻因此刻與趙高分別在即,離愁鬱滯於胸,心中著實頹喪。
正在他和趙高相對無言的時候,突然有人縱馬前來,看方向不是邯鄲,而是西麵的秦國。“大王崩,新王立,快向荊蘇傳話,新國書換上。”眾人心中都是一片茫然,怎麼國書剛剛遞進趙王宮,又來一個新國書。隻有趙高知道,這任秦王正式在位不過三天就去世了,緊接著就是更名為子楚的異人即位。
等那使者解釋完,所有人朝著西方遙遙拜了三拜,再看向尚不知自己做了長公子的娃娃時,目光都有些複雜,公孫……哦不,現在已經要稱公子了,公子當真是好福氣,未及回國,身份就來了個巨大轉變。
等這邊找人帶新使者入城去找荊蘇後,渚水兩岸又安靜了下來。趙高打心裏為娃娃高興,優雅地抬手替他將散落下來的一縷發絲別在耳後,又拍著他的肩溫言祝賀:“現下,你已是秦國公子了。”為此娃娃心中卻沒有半點漣漪,於他來說無論是公孫還是公子眼下都沒有任何區別。
但他也不願意讓趙高擔心,好不容易才在嘴角攢出個笑意看著他道:“小高你站著別動。”趙高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心知他此時心裏必然不好受,於是一切都順著他的意思照辦,是以垂下手臂,後退一步等著他。
然而娃娃之後的舉動讓在場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十分震驚,隻見他也後退一步,將衣擺一撩,身子一低,毫不猶豫地在趙高麵前穩穩跪下,肅色道:“學生感念老師多年來的授業解惑之恩,今日無以為報,三拜作別。”接著便端端正正地向趙高行了三個稽首大禮。
此刻,周遭除了肅肅入耳的風聲,唯餘娃娃跪拜時衣料摩擦帶出來的響動。
娃娃的舉動同樣出乎趙高的預料,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竟是愣在當場,生生受了他三拜。一旁來接的副使反應過來,朝著趙高喝道:“我秦國公子的大禮豈容爾……”還沒說完就被娃娃寒著臉冷眼一掃,他雖然年幼但那眼神的確帶了幾分震懾人心的力量,所以副使剩下的話卡在喉間,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你不用如此……”趙高垂下眼睛,借以遮掩眼中的錯愕,說話的語氣也有些微的不穩。半晌意識到自己失態,才強自壓下心中的異樣,向娃娃招招手道:“起來罷。”娃娃恭敬地答了聲:“唯。”【2】便拍拍身上的灰塵,從地上站起來,向前踱了兩步,再抬頭看他。
誰知趙高看了娃娃的樣子卻突然失笑道:“真醜。”娃娃先前行禮時額頭處磕在地上沾上了不少髒汙,眼下想要抬手抹掉,卻忘了自己的手也是按在地上弄髒了的,趙高眼疾,拉開他的手,嘴角分明已是笑意昭昭。
“你不準笑。”被自家老師如此嘲笑娃娃不樂意了,二人間再沒有先前的嚴肅氣氛。“好,我不笑。”誰知趙高敷衍完笑意更深,當然手上的動作也是十分地不客氣,拉起娃娃的衣袖就往他臉上糊去,隨手擦了那麼兩下,臉擦紅了,卻果然幹淨了。
“公子,該歸秦了,再晚被趙國發現恐您難以脫身”,一旁的副使想到打發了娃娃還要回城同荊蘇彙合,沒了耐性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趙高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塞進娃娃手裏道:“那天在街上看到的,不是什麼貴重物件,以後留著防身罷。”
娃娃拿在手裏仔細端詳,匕首不大,精鐵製成,拿在手裏輕,去了殼子刀身薄,短而鋒利,雖不是什麼貴重物件,但是貴在心意,藏在身上用以防身的確再適合不過。
娃娃鄭重地收在懷裏,有些不情不願地由趙高拉著,一步三回頭,須臾才走到趙姬麵前。趙高將娃娃的手交予她,隨後也向她疊手行了個禮:“阿姑,後會有期。”
等娃娃扶著母親坐上馬車,趙高向他擺擺手以示作別。娃娃回頭看了半晌,才坐進馬車,但這麼一坐下,他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不敢往馬車外看。
此去三千裏,何時複交會?
娃娃愣了片刻,直到車輪緩緩滾動起來,他方才如夢初醒,“噌”地一下站起來,撩開馬車的簾子向後望去。這時趙高的身形已經開始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隻見他一身白衣灑然而立,映著秋陽,顯得有些不真實。適時有陣清風輕輕帶起他的衣擺,有那麼一刻娃娃產生了一種要離去的不是自己是他的錯覺。直到馬車順著渚水越跑越快,趙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裏,他都還不願放下車簾。
彼時,渚水之上,孤舟泛泛,空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