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春秋時代的“貴族精神”(1)(2 / 3)

不僅那時的戰爭規範令人已經十分陌生,那個時代戰場上貴族們的風度和言辭,更是今天的讀者難於想象的。《左傳成公十六年》記述了晉國和楚國在鄢陵打的一場大仗,讓我們看到春秋時代的“戰爭”是多麼彬彬有禮。史書的原文是:“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見楚子,必下,免胄而趨風。”

也就是說,在這次戰鬥裏,晉國的大將軍郤至前後三次遇到了楚共王。他每次見到楚共王,都脫下頭盔,快步趨避到一邊,以表示對楚共王的恭敬。楚共王很欣賞這位晉國將軍的風度,派工尹襄贈給了郤至一張弓,並說:“方事之殷也,有韋(紅色皮革)之跗注(綁腿),君子也。識見不穀(國君自稱)而趨,無乃傷乎?”

意思是:“戰鬥正激烈的時候,我看到有位打著紅色皮綁腿的有禮貌的人。他一見到我,就遵循禮節疾步趨走,讓他受累了!”

郤至怎麼回答?《左傳》說:“郤至見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從寡君之戎事,以君之靈,間蒙(現在穿著)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寧,君命之辱。為事之故,敢肅(作揖)使者。’”

意思是郤至接見了工尹襄,脫去了盔甲,聽他傳達楚王的話,回答說:“您的外國臣子郤至,奉了我國君主的命令作戰,在戰場上正穿戴著盔甲,不能下拜。承蒙您派人慰問,我心裏實在感到不敢當。因為在戰鬥當中,隻好對您的使者行個敬禮了。”說完,對工尹襄作了三個揖就走了。

正如這個事故所表現的那樣,即便是血腥的戰爭中,優雅仍然是春秋時代貴族的基本追求。雖然彼此的目的都是擊敗對方,但他們言辭卻仍然處處得體。郤至對敵國君主不失尊敬,而楚王在危難之際,竟然也不忘去褒揚對手,並派人給他送去禮物。正如錢穆先生所評價說:“當時的國際間,雖則不斷以兵戎相見,而大體上一般趨勢,則均重和平,守信義。外交上的文雅風流,更足表現出當時一般貴族文化上之修養與了解。即在戰爭中,尤能不失他們重人道、講禮貌、守信讓之素養,而有時則成為一種當時獨有的幽默。”

了解了這些背景,我們就可以了解泓水之戰中宋襄公並非是心血來潮。作為殷朝貴族後代、從小受到嚴格貴族教育的宋襄公,講究貴族風度是他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觀念。在戰爭中,他既要取勝,也要贏得“漂亮”、贏得“合理”、贏得“高貴”。甚至在一定意義上,風度大於勝敗。那些今天看起來迂腐的禮儀其實不僅僅是儀式和禮節,更是一個階級不可更改的文化信念。宋襄公的“愚蠢”,其實是那個時代貴族風度的光彩流露。

其實有很多史書肯定了宋襄公的做法。比如《春秋公羊傳·僖公二十二年》對此事的評價是:“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認為即使周文王遇到這種情況,也不會比宋襄公做得更好了。司馬遷在《史記》中也說:“襄公之時,修行仁義,欲為盟主……襄公既敗於泓,而君子或以為多,傷中國闕禮義,褒之也,宋襄之有禮讓也。”就是說宋襄公雖然失敗了,但是很多君子認為他值得讚揚,他們感歎在禮義缺失之時,宋襄公卻依然秉持禮讓精神。

直到宋代蘇軾的《宋襄公論》,才開始以成敗論英雄。蘇軾以反傳統的姿態指出,不論如何,兵敗於楚,就是宋襄公的罪過:

“至於敗績,宋公之罪,蓋可見矣。”當然,曆代批判宋襄公的言論以毛主席那句名言為登峰造極。後代中國人對宋襄公的唐突,其實證明了貴族傳統在中國大地的斷裂。

由於中國的貴族傳統中斷太久,今天的中國人確實已經很難理解先秦時代祖先們的內心世界。

好在大量的西方文學影視使我們對歐洲的貴族多少有一些了解。也許通過援引一些歐洲中世紀的曆史,我們更容易理解我們的祖先,因為貴族社會的一些精神原則是一脈相通的。如果我們感覺宋襄公時代的“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過於古奧,那麼,打這麼個比方,也許就容易明白了:春秋時代的戰爭規則,其實就是中世紀歐洲的“騎士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