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母係社會,由於地廣人稀,資源無限,那時的人們生活是無憂無慮的。他們在一個老祖母的帶領下,三五十人組成一個氏族。白天外出采摘或者狩獵,黃昏時則回到住地,共同燒煮食物。吃過飯,大家講述自己一天的所見所聞,或者圍繞在長者身邊,聽她講那些古老的傳說和故事,在蒼老的聲音中沉沉睡去。
“民主”這個東西,雖然在後世變得那麼高尚、昂貴、危險、遙不可及,被判定為地球上某些特定區域的人不配或者暫時不配享受,其實一開始它並不那麼神奇。猿進化成人之後,茹毛飲血的不識字的原始人一直把“民主”作為處理集體內部關係的天然形式。
母係時代人際關係相當簡單,沒有發展出後世那些複雜的禮儀禁忌。這情形,正如同《呂氏春秋》所說:太古時候,沒有君主。人們群聚而居,隻認識自己的母親,不知道父親是誰。沒有複雜親戚關係的講究,沒有上下長幼的分別,不知道進退揖讓的禮節。
(“昔太古嚐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他們不懂得什麼叫“你的”和“我的”,不懂得什麼叫自私、壓迫、不平等,更不懂得什麼叫欺騙、占有、巧取豪奪。每個人都很自然地把自己找到的食物和別人共享。一旦遇到什麼大事,大家圍坐在一起,七嘴八舌,擇善而從。沒有誰試圖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別人,也沒有誰刻意想證明自己比他人高明。甚至男人們之間也沒有動物式的競爭和決鬥,因為母係社會女人的懷抱是向所有男人敞開的。斯塔夫裏阿諾斯描述這種情形說:“由於親屬關係所具有的溫暖的結合力滲透並決定了整個社會關係,所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完全平等。每個人都有明確的為大家所公認的義務和報酬。雖然誰也不能確定或者預測自己的前景,但他們並不因此而感到擔憂或者彼此疏遠。”
(《全球通史》)
第一個專製細胞
在曆史的放大鏡下細細尋找,在母係社會和父係社會的交接點上,我們終於發現了第一個發生基因突變的細胞。
專製總是以不平等為基礎。而父子關係的誕生,是人類不平等的起源。
我表叔有點懦弱。他是一個普通工人,文化水平不高,對領導、對同事、對鄰居甚至對商店售貨員總是點頭哈腰,滿麵笑容。
可是一進家門,他的表情馬上就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特別是一見到他的兒子我的表弟,他臉上的溫度立刻下降二十度。他和別人說話很唐僧,然而對我的表弟,卻總是惜字如金。一不順眼,甚至伸手就打,抬腳就踹。
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是他的兒子。在傳統中國,“家長”兩個字不但意味著責任,更意味著等級、權力和距離。所以在《紅樓夢》中,賈政從來不會和賈寶玉好好說話。
我曾經勸過表叔。我說,父子關係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人與人的關係。人和人應該是平等的。我表叔聽了睜大眼睛,說,他是我做(讀揍,製造的意思)出來的,你讓他和我平等?
不要小看我表叔這句話。這是父權文化的理論起源。
在母係社會,“父親”這個詞還沒有被發明。女人們的居所裏輪流住著不同的男人,人們隻知其母,不知其父。事實上,那個時候,人們還不懂生殖的奧秘,總以為是自己的老祖母當初吞吃了一個紅果,或者踩了巨獸的一個腳印,才導致家族的誕生。原始的圖騰崇拜說明了人類對生命起源的困惑。秦始皇家族的起源傳說,就是一個典型:據說女修織布的時候,一隻黑色的鳥在她的窗外產下了一隻卵。女修好奇地吃掉了這個卵,遂生子大業,成為秦人的祖先。
隨著農業的出現,男人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他們的結實的臂膀和小腿被證明比女人更適合開荒辟地,帶來收獲。處於支配地位的男人不再滿足於和別人共享一個女人,他們把女人們當成自己的私有物,不許他人染指。一夫一妻製的婚姻使人類弄明白了男人在生殖中的作用,使孩子的父係血緣頭一次得到了確認。
這一發現使男人們驕傲萬分,一知半解的人類很自然地以種子和土地的關係理解男人和女人在生育中的作用。男人是決定性的,是種子。女人不過是水分和養料。所以,男人是新生命的創造者。知識總是導致罪惡,正如同伊甸園中的智慧果一樣,基於這一理論,“父親”誕生了。
在這種幼稚的倫理邏輯之上,人類進入了“父權製”社會。
在兩性之中,男人無疑更為狹隘、自私、殘暴。在母係社會的傳說中,女媧同時造出了男人和女人。而在父係社會的傳說中,女人卻是由男人的一根肋骨造成的。在母係社會,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以及男人與孩子們的關係都是模糊的和不固定的,因此男人的專橫和攻擊衝動無所附著。而進入父係社會後,女人和孩子都明確地歸屬於某一個男子,這導致家庭氛圍出現了明顯變化。男人是家庭絕對的主宰,女人和孩子都成了他的附屬物。他的專橫來源於三個方麵:第一,他體力上占優,也就是說,他的專橫氣質由他的暴力資本做後盾。第二,他用自己強健的肩膀提供了家庭所需要的大部分物質來源:他養活了他們。第三,也就是更重要的是,他創造了新生命。每一個男人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小小的造物主。因此,他與家庭的其他成員是不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