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必然導致專製。進入父係社會後,那些原本天生地養的孩子們頭頂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權威:“父親”。《說文解字》中對“父”字的解釋是:“矩也,家長率教者,從又舉杖。”就是說,“父”這個字,不僅僅表示一種血緣關係,更昭示著權力。
在中國的早期家族之中,父親是至高無上的權威,即所謂“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禮記·坊記》)。對於家中的其他成員,他擁有完全的權力。曆史學家說:“父權相對母權有根本意義的不同。母權製下,大家族的所有成員都是平等的。母係家長僅有分配食物權,而所有成員的食物都是相同的。而父係家長對妻子、子女及家族內的非自由人擁有生殺之權。父係家長過著多妻的生活,為了保證子女出自一定的父親,他們要求女子的貞操。一旦女子越軌,男子即使打死妻子,也不過是行使他的權利。女子落在丈夫的絕對權力之下。”(李玉潔《中國早期國家性質——中國古代王權和專製主義研究》)在發掘甘肅秦魏家墓地時,考古學家們發現,在父係社會初期的十六座男女合葬墓中,男人們都是仰身正臥在墓穴正中,而女人則是側身屈膝,伏附於男子之一旁。在中國龍山時代遺址中,經常可以看到殺人奠基的現象。也就是說,在建築房屋時,殺一個人放到地基裏,以保佑房屋建築順利吉祥。令人吃驚的是被殺者常常是這個家庭的親生兒子。考古學家們推測,這可能是因為孩子過多,人口壓力過大所導致的。這種做法毫無疑問在表明,在那個時代,孩子被認為是家長的所有物,如同牛馬一樣,可以任意處置。
既然連生命都屬於他,自然沒有任何個人權利。(徐良高《中國民族文化源新探》)
應該說,父權製曾經是世界曆史範圍內一個普遍的現象。希臘早期社會認為“父親”是家庭的核心,隻有他才能代表整個家庭。
在古羅馬帝國時期,父權製的發展和中國一樣登峰造極。父親不但可以殺死自己的孩子,還可以把他們當成財產一樣抵押和出賣。
父權是人類社會最早的專製權力。它具備專製權力的幾乎一切特征:單向性、絕對性、殘暴性。
弑父與殺子
從專製誕生的那一刻,對專製的反抗就隨之而來。
在希臘神話中一個十分常見的主題是“弑父”。其中最有名的一個當然是俄狄浦斯的故事,他在命運的捉弄下,殺掉了父親,娶了自己的母親。這個故事因為弗洛伊德釋讀為父子衝突的經典隱喻而聞名。除此之外,“弑父”的神話其實還有許多。在希臘神話中,神界多次發生父子衝突,神界的統治權正是通過父子間的劇烈衝突而不斷易手:老一輩的神王生下兒子後對他們百般提防,烏刺諾斯甚至把子女們囚禁於地下,克洛諾斯幹脆把子女吞入腹中。而僥幸不死的兒子在母親的幫助下堅決地對抗父親,並最終把他推翻,取代他的權威。正是通過禁忌——放逐——反叛——取代的途徑,希臘神族完成了一代代的傳承。叛逆者並不因為反叛父親而被輿論斥為邪惡,反而往往因為敢於反叛而變得更加強大和富有魅力。神的統治也通過這種連續的叛逆行徑而日趨完美。(鄭德青《中、希神話的比較及其所體現民族精神》)
神話是現實社會的隱喻。在父權誕生之後,希臘的兒子們就不斷地反抗父親:離家出走甚至拔刃相向。希臘神話中屢屢出現的代際間互相殺戮,說明了這種反抗的血腥性。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滿》一書中,把西方民主製度的產生直接歸因於兒子對父親的反抗。他認為,文明的發展過程就是從“原始父親”的專製向“兄弟聯盟”的民主轉變的過程。他認為,在文明時代的曙光期,部落中的“原始父親”在性方麵對其兒子們進行控製和壓抑。當兒子們觸犯禁忌時,他們就遭到放逐的懲罰。被放逐的兒子們聯合起來殺死“原始父親”。聯合起來的兒子們不再重蹈覆轍,而是以一種民主形式的“兄弟聯盟”取代“原始父親”的權威,從而導致了新的文明統治形式的產生。
這種對文明的解釋方式更多地信賴於直覺和靈感。不過,“弑父精神”確實是推動西方社會不斷發展的一個基本精神動力。人們對家庭權威的態度,決定了他長大之後對社會權威的態度。建立在“弑父文化”基礎上的西方文化的一個突出特征是敢於反抗權威,在代際衝突中完成新陳代謝和自我更新,從而完成代際斷裂,使社會永葆創造力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