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三種人,如蘇軾,名滿天下後,依然為人隨和,與和尚、道士、妓女、鄉下百姓往來如初,其中有些人還成了他的莫逆之交;又如魯迅,成為新文學的旗手、一代青年的導師後,甘心作青年的“人梯”,與他們交友,給他們以幫助,甚至與學生一起外出旅行時,替學生捆行李、打鋪蓋,被他的學生比喻為耶穌替門徒洗腳。這是何等崇高的品格!
而最後一種人,也就是小民百姓,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的友誼,是純真無私的。“衣冠不論綱常事,付予齊民一擔挑”,這兩句古詩,不妨改為“昏君不論交誼事,付予齊民一擔挑”。當然,這也是大體而論——大體!且看本書大西南窮山溝裏、荒嶺野寺中那些蚩蚩小民,許多人一字不識,卻滿腔熱忱地招待徐霞客,為他解決種種困難。應當說,自古以來,人民大眾才是交誼的主體。即使從交誼這個角度,稱他們是“民族的脊梁”,也是當之無愧的。
回顧國人的傳統交誼,其最大特點應是寬容。古人有“猿鶴相親”之說,這特別耐人尋味。猿與鶴,分屬不同種類,但它們卻能在蔚藍的晴空下、蒼鬆翠柏間,相安無事,甚至猿啼鶴鳴,狀甚親密。人群之中,又何嚐無此現象!清初大儒、思想家顧炎武,很有民族氣節,明朝滅亡後,他始終不仕清朝,以遺民布衣之身,終老山西曲沃。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曾經十八次進北京,與他的三個外甥——清朝的新貴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往來,也不妨礙他與別的清朝官員往來。更有甚者,顧炎武與在明朝任禦史,投降清朝後又做禦史、廣東布政使、山西按察副使等高官,名聲不佳,後來入《清史》貳臣傳的曹溶(1613——1685年)頻繁往來,聚會香山、共遊雁門、同飲大名等等,保持了二十年的友誼。顧炎武逝世後,曹溶作《哀顧寧人歿於華陰》詩:“朔風栗冽未曾停,吹落關南處士星。車馬未酬秦築憤,文章足浣瘴雲腥。貞心慢世冰花潔,異物摧人鵬鳥靈。幽魂故園招未得,隻隨華嶽鬥青熒。”深情厚誼,溢於言表。雖然顧炎武在自己的詩文集中,不收與曹溶往來的書信、唱和的詩句,但他與曹溶的二十年深交,卻是不爭的事實。
又如冒襄,也拒絕與清王朝合作,晚年甚為貧困,但他廣泛交結的朋友中,也有不少清朝高官。再以近人而論,陳獨秀與胡適在五四運動後分道揚鑣,政治立場完全不同,但陳獨秀被國民黨逮捕入獄後,胡適也曾積極關心、幫助過陳獨秀。凡此都足以表明,不同政治色彩的人,也可以往來、交友,隻要不幹有損於國家、民族的壞事,彼此往來,絕對不等於同流合汙,更無需劃清界限。由此可知,極“左”年代裏的“六親不認”、“劃清階級界限”、“站穩階級立場”雲雲,實在有悖於中華民族交誼的優良傳統;而一人落難,家屬立刻遭殃,則不過是封建帝王“株連九族”的翻版而已,更與國人的交誼傳統格格不入。
從曆史上看,國人一向重視交誼,各種史料裏有關交誼的記載,不可勝記。清初陳夢雷編《古今圖書集成》時,內設《交誼典》,分師生、同學、同事、賓主、鄉裏、交際、世態等三十七部,搜羅資料不少,但仍有掛一漏萬之感。而更重要的是,今天我們論述交誼,需要立足於今天時代的高山之上,去審視以往,以新的架構去詮釋“昨夜星辰昨夜風”。本書便是這樣的嚐試之作(前人尚無《交誼誌》專書麵世),述人述事,原則上除個別的例子,不述及今人(1949年以後)之交誼。這是因為,曆史需要沉澱。今人的交誼,由後世人來論評,才能比較客觀、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