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英雄若是無兒女,青史河山更寂寥”-文人之間及與妓女、藝人的情誼(3 / 3)

七、張岱與義伶夏汝開

張岱年輕時,家貲豐饒,有戲班子十人,但後來逃的逃,叛的叛。這使他想起在崇禎四年(1631年)早死的演員夏汝開,為人忠厚,對張岱特別信任,將其父母幼弟幼妹共五人全部接到紹興,跟他生活在一起。想不到半年內父亡,他向張岱哭訴,張岱當了一件衣服,葬了他的父親。一年後,張岱從山東遊曆歸來,夏汝開患重病臥床,不得見,七天後就不幸故去。這使張岱甚感悲痛。夏汝開演戲時,傅粉登場,弩眼張舌,喜笑鬼渾,觀者絕倒,聽者噴飯,是一個餘得的喜劇天才。一些盛大的宴會,如果沒有夏汝開到場,赴宴者就會感到非常不快樂。張岱滿懷深情地寫了《祭義伶文》,有回憶,有評論,是祭文,也是優秀的雜文。文謂:

崇損辛未,義伶夏汝開死,葬於越之敬亭山。明年寒食,其舊主張長公屬其同條王畹生、李嶺生持酒一既,割羽牲一,至其隴,招其魂而祭之,並招其同葬之父鳳川同食。諭之曰:夏汝開,汝尚能辨餘談話否耶?……汝蘇人,父若子不一年而皆死於茲土,皆我殮之,我葬之,亦奇矣,亦慘矣。汝為人跋扈而戇直,今死後忘其為跋扈,而僅存其戇直,餘安得不思之,不惜之!……(汝)死之日,市人行道兒童婦女無不歎息,可謂榮矣。吾想越中多有名公巨卿,不死則人祈其速死,既死則人慶其已死,有奄奄如泉下,未死常若其已死,既死反若其不死者比比矣。夏汝開未死,越之人喜之讚之,既死,越之人歎之惜之,又有舊主且思之祭之,汝亦可以瞑目於地下矣。汝其收淚開懷,招若父同飲酒食肉,頹然醉焉。餘有短歌一闋,汝其按拍而歌之。……·夏汝開有此祭文,真可謂雖死猶生,“托體同山阿”也。

八、楊石史與蔣檀青

江東楊圻,名雲史,民國前期著名詩人,以《江山萬裏樓詩集》,負一時盛名。其表兄是《孽海花》小說作者曾孟樸。曾寫此小說時,楊雲史曾向他提供過不少義和團資料。為人風流倜儻,性喜冶遊,認識很多歌伎神女,因此有“家家紅粉說楊圻”之稱。他結交的藝人中,有北京人蔣檀青,善彈琵琶、吹笛、工南北曲,後入宮廷效力,在樂部名列第一。京中名士宴賓客時,無蔣檀青在座,則舉座不歡。鹹豐皇帝幾次遊覽圓明園,召集梨園子弟奏新曲,蔣檀青一開腔,鹹豐皇帝便笑逐顏開,賞賜甚多。每次去承德避暑時,也都把蔣檀青帶去。英法聯軍焚毀圓明園後,蔣檀青曾至園內憑吊,但見滿目荒涼,惆悵無已。後流落江南,抱琵琶沿門賣曲為活。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楊雲史遊揚州,在平山堂的一次宴席上,遇到蔣檀青,但見他白發蒼蒼,衣冠敝敗,為彈商調一曲,淚隨聲下,一座愴然。憶及四十多年前宮中往事,對先皇不勝悲悼,欷獻不已,楊雲史也黯然泣下。兩年後的秋天,楊雲史在青溪又見到蔣檀青,他更衰老、傷感了。楊雲史越是讀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詩,越是覺得蔣檀青與李龜年的命運一樣,對他十分同情,寫了《檀青引》,為他作傳,並作多達七百字的長歌以記之,詩曰:

青山白發眼中人,寥落相逢酒一樽。離亂琵琶天寶曲,太平煙雨廣陵春。……天涯那少傷心淚,糊口江淮四十年,花朝寒食禁煙天。春江酒店青山路,一曲霓裳值一錢。勸君莫作多情客,舊事君看都陳跡。南部煙花廿四橋,六朝金粉吳宮宅。屈指依稀事兩朝,玉京天上恨迢迢。青山從此無今古,萬歲千秋咽暮潮。

民國十五年(1926年),江南詩人盧前(冀野,1905——1951年)據《檀青引》作《琵琶賺雜劇》,正目是《琵琶賺蔣檀青落魄》,與楊雲史的《檀青引》有異曲同工之妙。

九、吳梅與鮮靈芝、蕙娘

吳梅(1884——1939年),字瞿安,一字靈鵠,晚號霜厓,江蘇長洲(今吳縣)人,南社社員。早年屢試不中,遂不複圖取功名,轉而鑽研古詩文詞,並勵誌詞曲,受教於唱曲名家俞粟廬、詩人陳三立、詞家朱袓謀等。少年時,曾撰《血花飛》傳奇,歌頌戊戌變法中被殺的譚嗣同等六君子。辛亥革命期間,又鼓吹民族革命,秋瑾犧牲後,為寫《軒亭秋》雜劇,刊於《小說林》。後任北京大學、東南大學等校教授,著述甚豐。他是近代曲學泰鬥,桃李甚眾。“無情未必真豪傑”,這位嚴謹的學者,與名伶、妓女,也曾有過深厚的友誼,如鮮靈芝、蕙娘。鮮靈芝是早年北京著名的女戲曲演員。她在“奎德社”演梆子戲時,深受觀眾歡迎。吳梅在京時,曾與她往來。鮮靈芝請他作新曲,吳梅為她寫了《南呂繡駕別家園·擬西施辭越歌》,文辭典雅優美:

[繡帶兒]休提起蛾眉聲價,算和親輪到奴家。便長留兩臂宮砂,怕難忘一縷溪紗。[引駕行]承謝你不識麵的東君抬舉咱,恰相逢盈盈未嫁。[怨別離]現如今故國天涯,杜若溪邊,苧蘿山下,何日重停踏?[癡冤家]況姑蘇台畔多俊娃,怕老君王看不上貧家裙衩。[滿園春]望吳山那答,別越山這答,殘陽暮鴉,迢迢路遐。

想來由鮮靈芝來演唱此曲,當聲情並茂,西施辭越,如在眼前矣。

蕙娘是蘇州閶門內的妓女,美而知書。吳梅年輕時,與蕙娘交好,對她頗為眷戀,曾專門寫了套曲贈給她,蕙娘讀後,高興極了。吳梅又親自教她演唱,半個月後,《懶畫眉》、《金絡索》就大體能夠上口了。後來,她嫁給常熟的富人,吳梅不勝惆悵。晚年編自己的散曲集子時,特地關照弟子盧前,將這支套曲也編入,以不忘年輕時的這段感情生活,對於蕙娘來說,自然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現將全曲節引如下:

南呂懶畫眉

曾記相逢九華樓,恰好的天淡雲閑夜月秋。當筵一曲乍回頭,怎生生種下雙紅豆,把一個沒對付的相思向心上留。

商調金絡索

[金格桐]重來北裏遊,親把銅環扣,人立妝樓,比初見龐兒痩。晶簾放下鉤。[東甌令]看梳頭,你也凝定了秋波凍不流。我年來閱遍章台柳,[針線箱]似這一朵幽花何處求。[解三酲]難消受。[懶畫眉]怕雲寒湘水怨靈修。[寄生子]印鴛鴦風月綢繆,端正好畫眉手。……琥珀解酲[琥珀貓兒墜]疏簾淡月,一笛度清謳,九曲回腸曲曲柔,不堪重作少年遊。[解三酲]誰能夠把風塵妙種,移植紅樓?

尾聲

國香也要人生受,早偎暖了啼紅翠袖。怎肯說不及盧家有莫愁?

據王季思教授謂:“此曲發表後,當時一些封建衛道者竊竊私議並加以惡毒攻擊。作者敢發表,正說明他們友誼的純潔和愛情的真摯。”

十、吳虞與嬌寓

吳虞(1871——1949年),四川新繁(今郫縣)人,字又陵……1906年留學日本,歸國後任成都府中學堂教習。五四運動前後,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吃人與禮教》、《家族製度為專製主義之根據論》等文章,猛烈抨擊封建禮教和舊文化,被譽為“隻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後在北京大學、四川大學任教。

1924年四月九日的《晨報》副刊上,發表了有位叫做“又辰”的人,從單行本上抄下來的署名“吳吾”的贈給妓女嬌寓的一些詩,多達一百多句,僅新年贈嬌寓的詩即達十二首之多,甚至一夜更贈嬌寓詩十四首,直抒胸臆,有的幾無遮攔,未免驚世駭俗,有的妙語驚人,堪稱豪氣萬丈。如:

偶學文園賦美人,肌膚冰雪玉精神。

親解羅衣見玉肌,如雲香發枕邊垂。問郎每日相思否?一日思卿十二時。

吹斷人間紫玉簫,年年春恨總如潮。

英雄若是無兒女,青史河山更寂寥。

在“羅襦襟解肯留髡,枕臂還沾褪粉痕。好色卻能哀窈窕,不曾真個也消魂”這首詩的末句,作者還自注:“餘與嬌寓往來十閱月,乃心理上之賞愛,非生理上之要求,故末句雲雲。”真相究竟如何,當然隻有作者心裏最清楚。這些詩發表後,引起軒然大波。“吳吾”不是別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吳虞。《晨報》副刊上接連發表了好幾篇文章,把吳虞罵得狗血噴頭。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吳虞在該報上發表了一篇聲明,作為答複,計八條,其中六、七條,妙極,現抄錄如下:

(六)……至於吳吾之詩,自有吳吾負責,不必牽扯吳虞。猶之西瀅之文,自有西瀅負責,不必牽扯陳源也。若是指吳吾即吳虞,我也不推辭。

(七)我的詩集,刻於未到北京以前,綺豔之詞,不加刪削,本無避諱,何所用其苦肉計……假麵具。我非講理學的,素無兩廡肉之望。……若曰“痰迷”,則梁〇〇之王陵波,蔡鬆坡之小鳳仙,固彰彰在人耳目。陳獨秀、黃季剛諸先生之遺韻正多,足下亦能^舉而正之乎?袁簡齋曰:

士各有誌,毋容相強,不必曰各行其是,各行其非可耳。無論怎麼說,在吳虞的早年生活中,嬌寓占有重要的一頁。有熱烈的追求,美好的寄托。

倘若沒有很深的感情,他又怎麼會寫出這許多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