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東堂老
元代著名劇作家秦簡夫,寫過一出雜劇《東堂老》,劇情大意是:揚州商人趙國器的兒子叫揚州奴,不學好,為市井無賴柳隆卿、胡子傳誘惑,終日混跡於勾欄、酒市,追逐聲色犬馬。趙國器憂憤成疾,擔心家業不保,暗中托孤給老鄰居、也是好朋友李實。李實老人忠厚善良,有古君子風,人稱“東堂老”。趙國器病死後,揚州奴更揮霍無度,很快將家產敗光,去投柳隆卿、胡子傳,被二人拒之千裏,揚州奴這才開始悲悔。東堂老見狀,便將趙國器生前寄貲托他經營的收入,捧出簿籍,一一付之,揚州奴依然是個富商,重振家業,從此也就與無賴子弟斷絕往來。東堂老挽救了墮落青年揚州奴,事實上也就挽救了揚州奴一家。李實是否實有其人?未考。看來,作為戲曲作品所塑造的藝術典型,此人多半是子虛烏有。
但是,曆史上類似李實這樣的小民百姓,忠實於友情,不負重托,卻大有人在。宋代的楊忠,即為一例。浙江四明人戴獻可,家境富裕,仗義疏財,喜歡交遊,客至如歸。戴獻可死後,隻有一個兒子伯簡,雖說已經十八九歲,但未經世事,一下子繼承了偌大的家業,並不善守,揮霍浪費,開支無度。裏中惡少乘機來勾引,一起嫖賭,沒有兩年工夫,就把家業敗盡。隻有昌國縣的魚鹽竹木之利還在,由舊仆楊忠主管。戴獻可在世時,楊忠的賬目,從來都是清清楚楚,沒有一毫差錯。戴伯簡走投無路,覺得楊忠掌管的買賣,還可以賴為衣食,便去找楊忠。楊忠痛哭盡哀,每天與其妻招待伯簡,並拿出財產登記簿,交給他。伯簡大喜過望,說:“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於是又舊習不改,繼續妄為,原來結交的狐朋狗友,又聞風而至,重新來勾引他敗家。楊忠哭著苦勸,伯簡隻當耳邊風。
一天,伯簡在家與此輩狂飲濫賭,楊忠手拿尖刀,一把揪住這幫無賴為首者的頭發,打倒在地,高聲說道:“我在主人家三十餘年,郎君年少,你們引誘他幹壞事,把家產敗光,所幸我還保有這份資產,你一定要讓他再敗得一分錢也不剩嗎?我砍你的頭,到官府自首請死,報我主人於地下。”並大聲喝令這小子伏地受刃。此人哀號服罪,說從今日起,以後再也不敢登門。楊忠噤咽良久,收起刀,又對此人喝道:“你怕死,想騙我嗎?”此人哭著說:“我確實不敢再來了!”楊忠說:“既然如此,我饒你一條命。倘若膽敢欺騙我,一定把你劈成幾大塊!”隨即拿出一些帛,說:“可以把帛拿去,快走!”此人一溜煙去了。楊忠又揮淚對伯簡說:“老奴驚犯郎君。郎君從今天起改掉以前的壞習氣,但聽老奴盡心操作,不出三年,原來的家業都可以恢複。不然的話,你還與這些不三不四的家夥在一起胡混,老奴一定放火燒掉這裏的資產,投海自盡。我不忍心看見郎君餓死,給主人的門戶帶來恥辱。”伯簡慚愧得哭泣起來,從此再不與不逞之徒往來,老老實實地呆在家中,聽憑楊忠主持一切。果然不出三年,盡複田宅,重振家業,而楊忠對伯簡,“事之彌謹”,無怪乎宋人沈征感慨萬千地說:“楊忠其賢矣哉,真不負其名矣……求之士大夫,當國家危亂,有能植侮屏奸,不負其主人付托於存亡可欺之際,若楊忠者,餘恐千萬人不一遇焉,悲夫!”
其實,“衣冠不論綱常事,付予齊民一擔挑”。像楊忠這樣東堂老式的人物,還有不少。明朝嘉靖年間的阿寄,就是相當著名的一位。阿寄是淳安徐氏的仆人。徐氐弟兄分家,老大得到一匹馬,老二得到一頭牛,老三已故,其寡妻得到老仆人阿寄。阿寄五十多歲了。寡婦哭道:“馬可以騎,牛可以耕田,走路已踉踉蹌蹌的老仆人,不過空費我家的吃食罷了。”阿寄聞言歎息說:“主人說我不如牛馬嗎?”便對她策劃做生意,說得頭頭是道。寡婦將簪子、耳環之類全部拿出來,折成白銀十二兩,交給阿寄。阿寄則入山販漆,一年裏利息翻了三倍,對寡婦說:“您不必擔心,我們很快就能富起來。”二十年間,賺得白銀數萬兩,為寡婦嫁了三個女兒,給她的兩個兒子娶了媳婦,所費不止千金。阿寄又請了塾師教二子,接著又按例花錢為他們捐了太學生的頭銜,而寡婦則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富婆。不久,阿寄得了重病,臨死前,對寡婦說:
“老奴馬牛之報盡矣!”取出枕頭裏的二大張紙,上麵的財產狀況、大小賬目,記得一清二楚,說:“請將這賬目交給二位郎君,可以世守家業。”說罷,便去世了。徐家的孫子,有人懷疑阿寄可能有私蓄,偷偷地打開他的篋子,其中沒有一寸絲、一粒穀。他的老伴及一個兒子,僅僅有件舊衣裳遮體而已。對此,杭州名士田汝成在為阿寄寫小傳後,感慨道:“阿寄村鄙之民,衰邁之叟……公而忘私,斃而後已,是豈尋常所可及哉!”
明中葉長洲(今蘇州)草橋王翁,名王鼎,以織機為業,家中很富裕。有一年,遭了災荒,有夫婦二人,被貧困所逼,謊稱是兄妹,以兄嫁妹,求售銀七兩。王翁備下酒肉招待他倆,食畢,雙方立下賣身契。二人臨別時,悲痛萬分,實在舍不得離開。王翁仔細觀察,發覺他倆是夫妻,很是同情,便當場燒掉契文,也不討還銀子,讓他倆回家。王翁與他倆素不相識,待人如此重義,甚為難得。